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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節

  皇帝瞥了郭念雲一眼,戲謔地道:「朕需要安頓一個女道士。」
  「長安城中遍地女道觀,哪裡不能安頓?」
  「那貴妃當年修道,為什麼非要入金仙觀呢?」
  郭念雲的臉色變得煞白。她今天鼓足勇氣而來,想以舊事重提挑釁皇帝,卻不料他早就識破了她的企圖,先發制人了。但她是不會被嚇倒的。
  郭念雲從容答道:「因為妾是皇家女眷,只能入皇家道觀。可妾聽說,大家這次安排入金仙觀的,只是一介平民女子,不合規矩。」
  「當朝宰相的侄女,不能算一介平民吧。再者說,由朕親自安排的人,自然就有了皇家身份。」皇帝的語氣中除了嘲諷,又增加了些許曖昧。他似乎很享受與郭念雲的這番口舌之爭。
  「但正是大家的這個決定,導致了金仙觀的禍事。」
  「虛驚一場罷了。」
  「難道大家打算讓那個裴玄靜在金仙觀繼續待下去?」
  「當然。否則,朕讓她去哪兒?」
  「如此下去,金仙觀中的秘密總有一天會洩露的!」
  「哦?朕竟不知道,金仙觀裡有何秘密,今日倒想向貴妃請教一二。」
  郭念雲再也控制不住下顎的顫抖了,這使她的面孔略顯猙獰:「妾不瞭解金仙觀的秘密。但是妾記得當年之事,大家也記得吧?」
  他不回答,她就繼續說下去:「當年妾之所以入金仙觀修道,是因為妾失去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她沒有想到,那麼多年過去了,今天再提時仍然心如刀絞,淚水也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那一年,郭念雲剛嫁給廣陵王李純不久便有了喜。這將是李純的第一個孩子,如果是男孩的話,便將順理成章地排在皇位繼承的優先序列上。
  然而,她沒能保住這個孩子。
  流產時胎兒已成型,果然是個男嬰。郭念雲遭到打擊後一蹶不振,提出要入道觀修道,以平復心情。於是德宗皇帝下旨,將她安排入了皇家女觀——金仙觀。
  郭念雲在金仙觀中並沒有待多久。幾個月後,金仙觀中就發生了一件滅觀慘案,僅有幾人倖免於難,郭念雲是其中之一。案發之後,金仙觀便被徹底封閉,而郭念雲也返回廣陵王府,重新恢復了王妃的生活。沒有人知道金仙觀的慘案最後是否告破,因為隨著金仙觀被封,所有相關的事實徹底湮滅無痕,再也不被提起。
  對於郭念雲來說,金仙觀是心頭一塊永遠不能揭的瘡疤。因為金仙觀是她人生中的一個巨大轉折。在進觀之前,她是皇長孫的正妃,肚子裡懷著皇長孫的長子。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她將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子妃、皇后,乃至皇太后。但是當她離開金仙觀時,有些東西永遠無法挽回了,比如那個失去的長子。此後郭念雲雖然生下了李宥,但已經是李純的第三個兒子。就是這個錯失,讓她直到最近還要為李宥的太子身份費盡心機,就更別說自己的皇后位置了。為此她與皇帝的嫌隙日深,幾乎到了無法面對彼此的程度。
  而今,皇帝還要將金仙觀的醜聞暴露出來,不是存心讓她痛苦和難堪嗎?
  郭念雲可以忍耐鄭瓊娥,可以忍耐杜秋娘,可以忍耐十三郎的血珠,甚至可以忍耐永遠待在貴妃的尷尬位置上,但是她絕對不能接受金仙觀的重啟!
  「你提的往事與今日之事有何關聯?」皇帝皺起眉頭,「你勿要庸人自擾。」
  「大家……」她還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什麼。
  「還有一件事,今天朕就對你明說了吧——朕將傚法先皇,在位期間不立後。」
  並不是沒有思想準備,但郭念雲仍如五雷轟頂一般,呆住了。
  「好了,夜已深了,貴妃請回吧,朕要睡了。」
  皇帝的逐客令不允許違抗,郭念雲本能地站起身來,心中忽明忽暗。轉身之際,眼角突然瞥見暖閣屏風後的一枚衣角。
  她的心中一動,有人躲在暖閣裡偷聽嗎?
  邪惡的念頭驟起,郭念雲停下腳步,朗聲道:「妾聽說那天十三郎身陷地窟時,大家不允救人,卻命以沙土填埋池塘,不惜犧牲十三郎的性命,也要令金仙觀的秘密永不見天日。大家之權衡與決斷,著實令妾敬佩。正如大家所言,妾為失去一個兒子耿耿於懷,至今無法釋懷,實屬婦人之見。大家有不止一個兒子,所以當寵則寵,當殺則殺。先為君,次為父,才為君父。」
  言罷,郭貴妃款款行禮告退。皇帝一言不發,但他的驚怒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走下丹墀之時,郭念雲腳步輕盈,滿面春風。她的報復成功了,儘管只是一次小小的攻其不備的勝利,也足夠讓她快樂好一陣子了。
  皇帝愣著,直到聽見暖閣屏風後傳來的聲音,才回過神來:「十三郎?」
  李忱躲躲閃閃地從屏風後轉出來。
  「過來啊。」皇帝將李忱招呼到跟前,輕輕攬入懷中,「你什麼時候醒的,聽到我們的話了?」
  李忱呆呆地望著父親,並不回答。他一貫如此,皇帝也不以為意,從李忱的頸上拉過血珠,在掌心輕輕摩挲著。
  他說:「你想不想知道,朕是如何得到血珠的……當年,朕和你現在差不多大的年紀,還和先皇一起住在東宮裡。有一天德宗皇帝,啊,就是朕的祖父,你的曾祖父駕臨東宮,在花園中見到正在玩耍的我,煞是歡喜,便把我抱在懷中,戲問:『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在我的懷中啊?』我回答:『我是第三天子啊。』德宗皇帝連連稱奇,先皇見他高興,便請他賞賜於我。德宗皇帝卻說,來東宮時未曾準備,也不願隨便賞個普通的東西。先皇想了想,建議說要不就賞血珠吧?德宗皇帝點頭,於是先皇從自己的腕上褪下這串血珠,呈給德宗皇帝,再由德宗皇帝親手繫於我的頸上……從那以後,血珠就一直陪伴著我,直到前些天你過生日,我將它們賜給了你……」
  皇帝停下來,看著懷中沉默的李忱。這孩子仍然一臉木訥,也許他根本聽不出這番話中的深意,更有可能,他根本就沒在聽。皇帝十分掃興,又不甘心地端詳著李忱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些什麼來。
  這雙眼睛就像一潭空水,只能映出皇帝本人的影子。皇帝發現,仔細看時,能從李忱的臉上找到許多血親的痕跡。比如,他的眉毛長得很像先皇,鼻子好似德宗皇帝,嘴巴的形狀又與皇帝自己十分相近。但凡此種種的淵源傳承,卻凝聚成一個含混不清的形象。彷彿李氏血脈中所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光華,經過代代稀釋,終於在李忱的身上徹底化為烏有。事實上,他從一出生就背負噩運,母親是罪臣的姬妾,他自己又生來智力低下。所以皇帝對他的愛,既尷尬又真切,飽含著憐惜與愧疚。
  皇帝將血珠賜給李忱,是因為他絕對不會參與到皇位的競爭中去。把皇位傳承的信物交給一個不可能繼承皇位的兒子,正是皇帝的破例之舉,暗含著他心中最隱秘的願望:有朝一日,在自己臨終的病榻前,有一個出於真心為自己流淚的兒子。一個就夠。
  皇帝歎了口氣,將血珠重新塞回到李忱的衣襟裡。
  就在這時,他的眼角突然瞥見一道凶光。皇帝一怔,連忙再看,李忱的眼神毫無變化。
  不,肯定是自己看錯了。
  皇帝自我安慰著,心情卻徑直灰黯下去。他再也提不起興致了,吩咐內侍帶十三郎回暖閣睡覺。
  「大家,二更已過了。」
  皇帝如夢方醒,站起身道:「準備步輦,朕去清思殿就寢。」
  陳弘志一愣,應道:「是。」
  「明天,你把十三郎送去駙馬都尉府。傳朕的話給漢陽公主,請她代為照管十三郎。過段時間,朕會找一處寺廟安置十三郎。」
  「寺廟?」陳弘志脫口而出。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道:「還有,安排鄭氏去興慶宮,命她服侍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