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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節

  「是啊,所以還是奴幫她纏到胳膊上的。」吐突承璀笑起來,真是比哭還淒慘。
  「是嗎?這,朕倒是不記得了。」
  「眉娘的胳膊細得呀,金鳳環足足纏了七圈,才算不往下掉了。」
  靜了好一會兒,吐突承璀又說:「這回,也是我從她胳膊上褪下來的。想來十年中她都一直戴著它,從不離身。」
  「你拿去吧,留個念想。」皇帝歎了口氣,「朕知道,你心裡捨不得她。」
  「謝大家!」吐突承璀叩頭,「奴再替眉娘謝大家的恩,准她附葬豐陵。眉娘祖祖輩輩積德,才能獲此天大的恩典吶。」
  皇帝沉默,少頃,突然問:「李忠言怎樣?」
  「他?就是不出聲地跪在眉娘的柩前,到我離開時,還一動不動地跪著,像木雕泥塑。」
  「你都跟他說了?」
  「說了。」
  「說了什麼?」
  「奴說了眉娘這十年都在哪裡,在做什麼;奴又說了眉娘所奉的,是先皇之命;奴還說了……正是奴用自己的這雙手,把眉娘給掐死了。」
  「他什麼反應都沒有嗎?」
  「沒有……」吐突承璀抬起頭,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說,「對了,當奴追問他,知不知道眉娘在等什麼人時,他突然說了兩個字——賈昌。」
  「賈昌?賈昌不是死在長安了嗎?眉娘等的人是從海上來的。」
  「可是眉娘說過,一旦她接到東瀛來人,就要交付一份先皇手諭,然後送來者啟程赴京。如此想來,長安應該也有人在等候。李忠言提到賈昌,是不是這個意思?」
  「也就是說,賈昌守的不單單是牆上的那些字?」帷簾的一角微微掀起,露出皇帝蒼白的面孔。他的眉頭緊鎖,似在忍受某種難言的苦楚,「《蘭亭序》的謎底,你都跟他說了?」
  「奴謹遵大家的旨意,上回就去豐陵給他透過風了。」
  「他相信你嗎?」
  「這十年來我總去找他傾吐,就算再多疑的人,恐怕也該放鬆警戒了。況且他困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只有從我口裡才能得到些活生生的消息,由不得他不信。」
  「所以你認為,他提起賈昌是確有所指?」
  「對……只是我想再誘他多說一點時,他又死活不肯開口了。」吐突承璀終於從悲痛中擺脫出來,言談重新變得爽利,「大家,要不奴再去一次豐陵?我就不信撬不開李忠言的嘴!」
  「沒用的,像他這種人,早就橫下一條求死的心。你真用強,反而成全了他。」
  「那怎麼辦?賈昌的院子都推倒了,靈骨塔裡奴也搜了好多遍,連只耗子都藏不住,實在想不出還能從何下手啊。」
  皇帝的目光一凜:「朕早該想到,他不會那麼輕易就……」他突然說不下去了,以手扶額,發出痛苦的呻吟,「這頭真真是痛死了!」
  吐突承璀慌了手腳。
  「陳弘志,滾出來!」
  「奴在……」陳弘志應聲而出,小步疾行到御榻前跪倒,雙手擎著一個托盤,高舉過頭。
  吐突承璀看見,托盤上有一個金蓮花酒樽,旁邊還有一個金匣。
  皇帝打開金匣,從中取出一顆黑色的藥丸,又端起酒樽,手微微發顫。他正要將藥丸朝嘴裡送,吐突承璀突然叫道:「大家,不可啊!」
  這一聲喊得著實凌厲,竟把皇帝嚇了一跳,幾滴玉液從金樽中晃出來。
  「你怎麼回事?」
  吐突承璀喘著粗氣道:「大家,萬萬不可服丹,不可服丹啊!」說著,竟「咚咚」叩起響頭來。
  皇帝將酒樽緩緩放回托盤:「把東西留在這兒吧。」
  陳弘志忙把托盤放下,又無聲無息地退到玄色帷簾之後去了。
  「這丹丸對頭痛有奇效,朕試了兩次,也還不錯。你何苦又要攔朕。」
  吐突承璀直起腰來,額頭上已是整塊青紫。他顫抖著聲音道:「大家,先皇飽受頭風之苦數十年,卻堅決不肯服丹丸。您還記得吧?」
  「那又怎麼樣。」皇帝冷笑,「最終仍不得延年。」
  「可先皇畢竟不是死於……」
  皇帝的目光像利刃一般掃過來,吐突承璀自知失言,冷汗一下便浸透全身。足以致人癲狂崩潰的寂靜充塞殿中,連燈樹銀擎上的明燭都惶惶欲滅。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的話音才又響起來:「他不需要服丹,因為那數十年中,他都只是一位東宮太子。太子病了,稱病不起便是。沒有人等著他去上朝,也沒有那麼多紛爭辯論麻煩乃至戰局需要他去處理決斷。所以他盡可以病倒,為避害而拒服丹丸。可是朕不行!十年了,朕幾乎沒有停過朝,更沒有病倒過。因為國事不可停,朕更不敢病!這就是他與朕的區別!」
  皇帝的情緒雖然激昂,聲音並不高,但吐突承璀聽得耳際嗡嗡鳴響。
  皇帝越說越激動:「可是你看看,他給朕留下了什麼!這麼大一個亂局需要收拾,朕殫精竭慮整整十載,仍然不能有絲毫鬆懈。朕很累,累極了,但朕必須堅持下去。朕的身體不能垮,絕對不能垮!」
  「大家……」
  皇帝低聲道:「朕擔心他把病也傳給朕了,那可就全完了……」他又獰笑起來:「所以這一切都是宿孽,都是埋在血裡的毒,傳給朕,想躲也躲不開,你說是不是!」
  吐突承璀不可能答話,所以只能渾身戰慄著,徒勞地望著皇帝扭曲變形的面孔。極度恐懼中,他的感官變得麻木,空白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句話:他給你的不僅僅是這些,還有身體髮膚,還有……皇位。隨即,他被自己這大逆不道該誅九族的思緒嚇呆了。
  就是在吐突承璀愣神之際,皇帝吞下丹丸,又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頹然倒下。
  吐突承璀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動不動地匍匐在榻前。面前恰好是一尊銀鴨香熏,他便死死盯住鏤空花紋中閃動的火光,看龍涎香裊裊升起,在令人窒息的寧靜中增添了一抹悲哀的氣氛。
  「……你不用勸諫,朕心裡清楚。」皇帝作勢欲起,「你倒口茶給朕。」
  吐突承璀從煨在炭火上的銀壺中倒了一盞熱茶出來,雙手奉到皇帝唇邊。皇帝抿了兩口,又推開來:「怎麼不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