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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節

  「我來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一把匕首。」
  「是不是這一把?」
  暗夜中,一道白光突如閃電劃過。矮奴憋著嗓子發出慘叫:「啊!」噹啷一聲,他右手中的匕首落地。
  聶隱娘把匕首踢到矮奴跟前:「你這把是假的,矇混不了我!」
  「放開我!」矮奴被聶隱娘像提一隻雞似的提起來,兩條腿在空中亂踢亂蹬。
  「你究竟是什麼人,說!」
  「……有、有人叫我專門等候在此……」
  「等什麼?」
  「就等像你這種,衝著匕首上門來的……」
  聶隱娘僅用一隻手便牢牢地扼住矮奴的咽喉,厲聲追問:「什麼人派你在此,你們怎麼知道這把匕首的?它究竟是何來歷?」
  「你、你放開我……我好說……」
  崑崙矮奴在聶隱娘的手中拚命掙扎著。他的體形和體重都與常人迥異,讓聶隱娘覺得手中好像提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孩子。那副尖利的嗓音也有點像個孩子,但聽上去很不舒服。他的身上還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膻味的體臭,令人厭惡。
  聶隱娘忍耐不住,手略微一鬆,矮奴便像條泥鰍似的滑脫出去。她氣得低叱一聲,抬腿正踢在那傢伙的頭頂上。他朝前合撲於地,聶隱娘一腳踩在他的背上。
  匍匐在地的矮奴呻吟著,拚命扭動粗短的四肢,看起來像極了一隻鱉,但聶隱娘分明感到,有一陣古怪的寒意從腳底升起來,從未有過的恐懼感使她幾乎無法自持,她不由得往後一退。
  她的腳剛剛撤開,崑崙矮奴便在地上翻轉過來,臉朝上衝著聶隱娘露齒而笑。慘白的月色照下來,只見他那漆黑的面孔漸漸膨脹開來,越擴越大,最後竟然化成一張攤開的巨大面皮。他的四肢軀體都消失了,被這張面皮裹挾進去。面皮旋即騰空飛起,如同一張半掛在空中的黑灰色喪衣,朝聶隱娘飄忽而來,挾帶陣陣陰風,要將她席捲而入。
  聶隱娘縱為聞名天下的刺客,見此情景也驚恐莫名。但她畢竟神勇,立即挺長劍向面皮中央刺去。
  面皮輕薄軟滑,隨意變形,輕易便化解了她的劍勢。雖然敵方近在咫尺,聶隱娘卻覺得自己在與虛空對打,一身絕世本領全無用武之地。面皮時進時退,忽大忽小,稍一疏忽便無限放大,劈頭蓋臉地壓過來。聶隱娘只得以灼灼劍光為牢——她知道,這次是遇上大麻煩了。
  然而聶隱娘終歸是聶隱娘。情勢凶險,她反而鎮靜下來。一面舞劍護身,一面觀察面皮的動向。她發現了,漆黑一片的面皮之上,有兩個亮點始終盯著自己——肯定是崑崙矮奴的眼睛!於是聶隱娘賣了個破綻,腳下稍做趔趄,面皮果然像塊黑雲般罩頂而來。她看準亮點閃爍之處,揮劍直刺過去。
  耳邊劃過一聲破肝裂膽的尖嘯。定睛再看時,面皮不見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蹲著一個小小的身軀,恍然是個六七歲大的孩童,正低頭捂臉,哀哀哭泣著。
  聶隱娘連忙收起劍鋒,問:「你怎麼了?我傷到你了嗎?」
  他抬起頭來,果真是個小男孩。但那張粉嫩的小臉蛋上,兩隻眼睛在流血!
  長劍落地。
  在聶隱娘的刺客生涯中,永遠不堪回首的,是師父以取嬰兒性命來試她的心志。她所修成的冷血酷忍中,從來不包括孩子。一時間,聶隱娘心痛如絞,後悔不迭地俯身去抱那孩子,想檢查一下他的傷情。
  就在她伸出雙臂,暴露胸膛的那一刻,流血哭泣的孩子突然變形,回復成崑崙矮奴的猙獰面貌,向聶隱娘猛撲過來。這一次,她沒來得及躲閃。
  寒光掠過,聶隱娘的胸前綻開整片嫣紅。她強忍劇痛向後退去,但崑崙矮奴又瞬間變成面皮,而且比之前更加龐大,翻飛起來幾乎遮住整個小院的上空。聶隱娘無路可走了,再要硬拚,傷口血流如注,力氣迅速衰竭。而她的劍鋒所指,更是次次落空,連碰都碰不到對方。
  如此纏鬥下去,聶隱娘凶多吉少!
  正在千鈞一髮之際,夜空中突然飛來數個白影,輕而易舉突入暗黑陣式,形成夾擊之勢。巨大連綿的黑色面皮瞬間即被攻破,裂成七零八落的碎片,摔落地上,頓時化成一攤又一攤腥臭難聞的血漿。
  血漿彙集起來,重新合成崑崙矮奴的樣子,但已經七竅迸血,奄奄一息了。
  「隱娘,你怎麼樣!」
  聶隱娘在夫君的攙扶下坐起身來:「……我沒事。你快去制住他……」
  「不怕,他的幻術已破,無力再作惡了。」空中盤旋著的白蝙蝠紛紛落下,圍繞在韓湘的身旁。他喜滋滋地說,「真好,我的白蝙蝠們總算派上大用場了。哎,隱娘?你的傷……」
  「皮肉之傷而已,這次多虧韓郎了。」
  韓湘不好意思起來:「啊,這不算什麼……果老道兄的真傳,我練了許久終有所成,下回再見著他,可以不被他笑話了。」
  「這到底是什麼陰毒招數?」聶隱娘今天吃了大虧,恨得咬牙切齒。
  「應是西域幻術的一種,以咒語惑人心智,並能將人心中最深重的恐懼喚起,故而打鬥之時,你所見的均為幻覺,功夫再高也沒用。而白蝙蝠是靈物,所以能突破幻陣,噬血殺敵。」
  聽到韓湘的這句話,崑崙矮奴居然呵呵地笑起來,但他每笑一聲,就有深黑色的污血從唇邊溢出。整個小院中都飄蕩著濃烈的腥臭氣。
  聶隱娘逼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矮奴翕動雙唇,似乎要回答,卻突然昂起頭,朝聶隱娘唾出一口膿血。她再也無法遏制怒火,手起劍落,將他的脖頸一割兩斷。
  韓湘叫:「隱娘!」
  「他不會招的,留著也是多餘!」聶隱娘恨道,「大唐全境能有幾個崑崙矮奴?不想便知其背景極深,此人定為死士。」
  「難道是皇……」韓湘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說呢?」
  「能用崑崙矮奴為死士的,要麼是富可敵國的波斯人,要麼就是……那裡頭的。」
  「哼,那裡頭的……」聶隱娘冷笑,「我只聽說他們上幾代曾經豢養過遊俠,當今皇帝還頗以為恥,稱為人君者當光明正大,不必用暗殺這類下三濫的手段,卻不知眼前這一幕更加陰損可怖,又該如何解釋呢?」
  「倒也不能那麼確定……」韓湘岔開話題,「隱娘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的?」
  聶隱娘緊鎖眉頭道:「沒想到那把匕首的背後牽連如此之深。」她歎了口氣,「我尋到此處,是因為李長吉。」
  「長吉?」
  「韓郎可聽過這首詩:『落漠誰家子?來感長安秋。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瘦馬秣敗草,雨沫飄寒溝。南宮古簾暗,濕景傳簽籌……」聶隱娘剛念到這裡,韓湘便叫起來:「這是李長吉的《崇義裡滯雨》!哦,崇義裡,莫非就是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