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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節

  裴玄靜點了點頭。
  崔淼不敢相信:「你是說真的?」
  是真的嗎?裴玄靜也在問自己。當她從皇帝那裡接下任務,繼續破解「真蘭亭現」之謎,並且遁入道觀時,她無疑是做好了以小小才華為大唐效力的準備。她以為,這樣她至少能夠幫助長吉完成遺志,同樣也是在效仿武元衡、裴度這些令她敬仰的長輩們。然而這些天來的所見所聞,使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選擇。
  她認識了一個表面金碧輝煌、內裡卻千瘡百孔的大明宮。她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一個地方生活著那麼多身不由己的人們。從宋若茵開始,宋若華、宋若昭、鄭瓊娥,乃至後宮之首郭貴妃,再到雖身在宮外,卻又與大明宮隱秘相連的杜秋娘……不論尊卑美醜,不分才華稟性,竟沒有一個人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甚至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死去。這太可怕了。
  崔淼的所作所為後,肯定有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既然他不肯說,裴玄靜也決定不再追問。要讓崔淼放棄所經營的計劃,安心離開的唯一可能,恐怕也只有她自己了。
  凡此種種,使裴玄靜做出了令她自己都意外的決定——走。
  一走了之。
  想到這裡,裴玄靜發覺自己竟已迫不及待了。她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是真的。」
  他也注視著她:「他……會放你走?」
  會嗎?明天,裴玄靜就將向皇帝陳述扶乩木盒殺人案的始末。她欠皇帝的,只剩下「真蘭亭現」離合詩的來歷。裴玄靜認為,宋若華是個言而有信之人。她對裴玄靜有所期許,亦有所報償。臨死之前,她留給裴玄靜兩個暗示。現在裴玄靜解出了其中之一,另外一個,相信也會很快水落石出的。
  裴玄靜堅決地點了點頭:「他會的。崔郎只需再等我幾日,不長,最多十天半個月,我們便可一起離開。」
  崔淼不說是,也不說否,仍是一臉熟悉的戲謔微笑。但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惜。
  裴玄靜有些發急:「崔郎,你不相信我嗎?」
  「相信。」他說,「你我皆有身不由己之處。不過,我還是願意相信靜娘。」
  「你答應了?」
  崔淼終於點了點頭。
  裴玄靜喜出望外地沉默了,崔淼也沉默地注視著她。就在默默無言的對視中,空中飄來一陣悠揚的洞簫曲聲。
  崔淼笑起來:「是韓湘。」
  循聲而去,果見一棵海棠樹下,韓湘搖頭晃腦地吹著簫。身邊一左一右,坐著禾娘和李彌。兩人都仰著臉,專心致志地聽曲,活脫脫的小兒女情狀。
  見二人過來,韓湘停下簫聲,笑道:「話總算講完了?剛聽到自虛背誦長吉的詩,頗有感觸,不禁就想吹上一曲了。」
  「是嗎?」裴玄靜好奇,「自虛,是哪首詩?」
  李彌的臉紅了紅,竟裝出沒聽見的樣子,令裴玄靜大為納罕。
  韓湘說:「還是我來念吧,詩應景得很呢,『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
  這一下,連裴玄靜的臉也紅透了。
  5
  長安之春來到東宮時,便呈現出一種極端矛盾的氣象。
  一方面熏風送暖,只在朝夕之間,東宮裡本就繁茂的草木便煥發了新生,處處綠草紅花,繚亂爭春。另一方面,從中和節起以各種理由告假的學生越來越多,崇文館的課堂一天比一天冷清,和戶外的曼妙春光形成鮮明對比。
  來崇文館上學的都是貴族子弟,靠祖蔭即能封官獲爵,參不參加科考、中不中進士,對他們的影響並不大。才華出眾又愛讀書者,當然可以勤學上進,沒人會攔著你。相反的,也沒人在乎。
  既然春天是用來享受的,長安的游春季一到,崇文館的老師就只能眼看著學生們散去。
  這天來的人更少。到放學的時候,段成式一看,聽他講故事的人都不剩幾個了。
  算了!段成式邁開步子就走,他的心情本來就不好,也不打算講故事。
  可是——去哪兒呢?
  段成式不想回家,看時間還能在東宮流連一會兒。他便向崇文館後的盤龍影壁轉過去。此地十分隱蔽,一向是他給大家講故事的場所。可是今天,卻只有他一個人。
  段成式背靠著影壁坐下,地上的嫩草鑽出土來,墊在屁股底下毛茸茸的,挺舒服。他抬頭仰望長空,耳際掠過一聲不知來由的長鳴,澹澹青色的天際彷彿有鳥兒掠過,但當他的目光剛想要追隨捕捉時,卻又無影無蹤了。
  段成式不自覺地想起最愛的詩人杜子美吟頌長安之春的句子:「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在成都時讀到這些詩句,段成式曾無比嚮往過長安的春天,期盼著能有這樣一趟春遊。
  但如今他雖身在長安之春中,卻並沒有詩人筆下的春遊。
  他甚至開始想念成都。至少在成都的每個春天裡,他都是快樂的,不像現在……
  段成式突然覺得手背發癢,低頭一看,好大一隻黑黢黢的蟲子在那裡爬。「哎喲!」他嚇得直蹦老高,拚命甩手。蟲子掉到地上,段成式又衝上去連踏幾腳,直到蟲子都被踩進泥裡去了,他才抹了抹額頭的冷汗,驚魂未定地嚷道:「你幹什麼呀,嚇死我了!」
  李忱看著段成式的狼狽相,「撲哧」一聲笑了:「膽小鬼……」
  「誰是膽小鬼!」段成式氣壞了,「我原來什麼蟲子都不怕的!還不是上回在『飛雲軒』裡給嚇得……」他的眼前又冒出那可怕的場景來,連忙搖搖頭,把它從腦子裡驅趕走。
  「誒,你怎麼在這兒?」段成式問李忱。
  「我跟你來的。」
  「為什麼不回宮?」
  「不想回去。」李忱講話不利索,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段成式原來總覺得他呆傻,今天卻發現,這孩子好像還蠻有主意的。
  「為什麼不想回去?」
  李忱想了想,卻道:「你為什麼不回去?」
  喲,這小傻子居然還會反客為主。段成式覺得心情好多了,便拉著李忱一塊兒坐在影壁下,說:「我自有道理。可你還小,陪你來的公公不催你嗎?」
  「公公不愛管我。」
  段成式想,大概是因為沒油水吧,肯定也討不得好。奴才們最會趨炎附勢,不是有種說法嗎?落魄的主子比奴才還不如。他端詳著李忱的小臉,忽然驚問:「咦,這是怎麼弄的?」
  李忱的面頰上有好幾塊青紫,像是被人用手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