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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節

  「扶乩的結論?」
  「對。扶乩占卜,必須要有一個結果,那就是『璇璣無心勝有心』。」
  少頃,宋若昭才反應過來,問:「你是說,大姐也知道無『心』的《璇璣圖》?」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她的那句話。」裴玄靜道,「三娘子在扶乩木盒中央設置毒殺機關,在大娘子扶乩的時候,事實已經確鑿無疑。大娘子仍然堅持扶乩,唯一的解釋就是,她想通過這個方式傳達某種意思給我,而這個意思是她不能明明白白說出來的。」
  宋若昭譏笑道:「煉師是想說,大姐不惜忤逆犯上,堅持扶乩,還把《璇璣圖》中央的『心』字剪去,就是為了告訴你《璇璣圖》有兩個版本?」
  「四娘子且聽我說。剛才我們談到,《璇璣圖》有兩個版本,一個無『心』,據我推測應該是前秦蘇蕙的原作,但幾乎不為人知。另外一個有『心』,卻流傳甚廣,不論宮中還是民間,都以這個版本為準。原因何在呢?」
  「……因為則天皇后作序推崇的是後一個版本。」
  「沒錯。」裴玄靜點頭道,「也許在當時,有『心』的《璇璣圖》經過多年傳播已成主流,所以則天皇后所見的就只有這一個版本。又或者,則天皇后看到過不同的版本,但出於某種原因,她選擇了有『心』的這版。總之,經過她親自作序推崇,有『心』的《璇璣圖》才作為才女蘇蕙創造的織錦迴文詩,廣為天下人所知,也從此被認為是唯一正確的版本。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帝王的無上權威。哪怕是一件閨閣賞玩之物,有了皇權的加持,也就成了正統,享受全天下的頂禮膜拜,甚至成為顛撲不滅的真理。從此,再沒有人去追究有『心』的《璇璣圖》中不盡合理之處,也再沒有會去質疑它。這,就是所謂的最高權威。」
  說到這裡,裴玄靜也不禁一怔。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針對《璇璣圖》的推理,不自覺地沿襲了《蘭亭序》一案的思路。或者說,正是破解《蘭亭序》真偽的過程給了她靈感。
  宋若昭喃喃地說:「什麼最高的權威,你到底想說什麼?」
  「在杜秋娘死後,郭貴妃曾經召見過我。」
  「郭貴妃?」
  「是,正是郭貴妃向我透露了一些皇家隱秘,才使我認定宋三娘子出於嫉妒,設計扶乩木盒毒殺了杜秋娘,並畏罪自殺……當我這樣告訴大娘子時,她卻堅持扶乩。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她強調說,長安城中蛇患或除,但大明宮中的蛇患依舊猖獗,甚至是劇毒的蟒蛇、蝮蛇、虺蛇……所以我們必須扶乩,為大明宮除害,替聖上分憂。」
  裴玄靜望定宋若昭,道:「大明宮中怎麼可能有蟒、蝮、虺?……因為那些其實都不是蛇,而是人!」
  宋若昭的面孔變得煞白。
  「我們都知道,當年則天皇后的封後過程頗費周折。所以她在登上後位之後,便將高宗皇帝原先的王皇后和蕭淑妃廢為庶人,並且把王皇后改姓為蟒,把蕭淑妃改姓為梟。後來又將她所憎恨的魏國夫人一族改姓為蝮,將越王李貞一族改姓為虺。直到中宗皇帝即位後,才在神龍元年下詔為這些族氏恢復了原姓。」裴玄靜道,「宋大娘子特意提到大明宮中的蟒、蝮、虺,難道不是在暗示,扶乩表面上是因長安蛇患而起,其實是為了封後?」
  「再後來,則天皇后登基,成了則天皇帝,意欲鼓勵天下女子盡展才華,為《璇璣圖》作序,方使有『心』之《璇璣圖》風行天下。宋大娘子卻說『璇璣無心勝有心』。她為什麼不敢直說,卻要用那般曲折又慘烈的方式來引起我的思考?」裴玄靜深吸口氣,說出結論還是需要勇氣的,「扶乩是為立後之事占卜吉凶,但假如扶乩的結果直指則天女皇登基稱帝的話,你覺得,聖上會怎麼想呢?」
  宋若昭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裴玄靜說:「我知道,這個結論太令人震撼……所以今天我先來到柿林院中,問一問四娘子的意見。」
  宋若昭突然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
  「四娘子……」
  「我的二位姊姊都已經死了。況且,聖上嚴令再不許行扶乩之事。」宋若昭終於止住笑,神色慘然地道,「郭貴妃是當今太子之母,煉師卻指她一旦成為皇后,就將步則天女皇的後塵,還說是柿林院中扶乩的結論。煉師想過這樣說的後果嗎?煉師是自由身,或許尚能一走了之。我和小妹若倫怎麼辦?既然終其一生,我們都離不開這座柿林院,走不出大明宮,你讓我們今後如何自處?」
  「煉師請回吧。」宋若昭下了逐客令,「你怎麼去向聖上覆命,是你的事情,但千萬不要把我牽連進去。我只想帶著小妹若倫,在柿林院裡安安靜靜地活下去。」
  裴玄靜點頭起身:「我明白了。」
  4
  將近正午的時候,裴玄靜從大明宮鎩羽而歸。她沒能說服宋若昭,但並不沮喪,對於「璇璣無心勝有心」的推理,裴玄靜還是有充分自信的。宋若昭的牴觸態度反而增進了裴玄靜的信心。
  她只是沒有想到宋若昭的恐懼。大明宮中人皆有之的畏懼,今天她在宋若昭的身上又看見了,並且比過去任何一次的印象都更加深刻。
  怎麼辦?明天是皇帝給的最後期限,要不要把宋若華拚死想表達的意思,告訴皇帝?
  裴玄靜猶豫著。才不過幾個月前,當她破解《蘭亭序》之謎時,面對觸及大唐皇權根基的謎底,她都能無所畏懼,向皇帝從容陳述。現在想來,還真是無知者無畏也。
  今天,裴玄靜的膽量卻變小了。
  因為她有機會深入到大明宮的腹地,才真正懂得了皇權的可怕。
  秉持真相,是裴玄靜的原則。為此她可以不顧自己的安危,但是其他人呢?
  馬車停在金仙觀前,裴玄靜剛踏上台階,忽聽有人在喊:「靜娘!」
  裴玄靜大喜:「韓郎!」
  來者是剛下終南山的韓湘。
  仍然一副不經世事的模樣,半年多不見,韓湘沒有跟著聶隱娘學到半分俠氣,反而更有閒雲野鶴的仙氣了。因為也算修道中人,韓湘進金仙觀時就像走親戚串門似的,毫無常人對於這所皇家女觀的敬畏。見到裴玄靜更是親熱,乾脆自稱為「道兄」了。
  約略攀談幾句後,裴玄靜就發現,這位「韓道兄」不但對近幾個月中的京城狀況惘然無知,甚至連同行者聶隱娘的去向都稀里糊塗。他先是言之鑿鑿,說自己是和聶隱娘一路同行來到長安的。可又說,就在春明門外將入長安時,聶隱娘丟了。
  「丟了?」
  「是啊,我一不留神,隱娘和她的夫君就不見了。」韓湘滿臉無辜。
  聶隱娘夫婦不願在長安城內暴露行藏,本在情理之中。不過這種突然消失在同伴面前的方式,也太有聶隱娘的風格了。更奇趣的是,韓湘絲毫不以為意,索性自己一人在城外的客棧歇息一宿,今日方姍姍然入城而來。要說瀟灑和任性,世人還真沒法和他們比。
  聽著韓湘繪聲繪色地敘述打劫吐突承璀的經過,裴玄靜頗感心虛。聶隱娘雖不曾特別關照,裴玄靜也知不該告訴韓湘,就在昨夜,聶隱娘已到訪金仙觀,並且給自己留下了一幅無「心」的《璇璣圖》。她更不會告訴韓湘,昨夜隱娘連半個字都沒提到他。
  總之,對韓湘撒謊是最容易的,因為他壓根不會察言觀色起疑心;但又是最不容易的,因為會遭到自己的良心譴責。
  突然,正說得起勁的韓湘停下來,東張西望。
  裴玄靜問:「韓郎,你找什麼?」
  「崔淼。他人呢?」
  「崔郎……」只要一提起崔淼,裴玄靜的心跳就會加速,「他在宋清藥鋪落腳。」
  「不住在這兒?」
  「這兒是女觀啊,韓郎瞎說什麼!」
  「我知道啊,可他不是成天都圍著你轉的嗎?」
  裴玄靜越發氣惱:「誰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