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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節

  宋若昭在一旁輕聲喚道:「煉師。」將一塊織錦遞到裴玄靜手中。
  又是一幅《璇璣圖》。
  陽光下再看到這五彩斑斕的絲絹,裴玄靜有些頭暈目眩。
  宋若華道:「請煉師親手將此《璇璣圖》墊入木盒。」
  裴玄靜展開《璇璣圖》,驚道:「這中間怎麼……」
  好端端的一幅織錦的正中央,竟然漏出一個破洞來。
  宋若華平靜作答:「原先就是正中央的『心』字這裡設了毒殺人的機關,我乾脆就把『心』字剪掉了。還請煉師細查。」
  確實,裴玄靜現在看明白了,整幅《璇璣圖》的中間被挖出一個空洞。原來在這個位置的,正是一個「心」字,也是宋若茵設計的毒殺關鍵所在。而宋若華將「心」字剪去之後,《璇璣圖》墊入木盒底部時,此處是否有詐則一覽無餘。
  裴玄靜將挖掉了「心」的《璇璣圖》鋪好。
  宋若華輕聲歎道:「這才是『璇璣無心』啊。」
  「什麼?」
  「『璇璣無心勝有心』,煉師不曾聽說過嗎?」
  裴玄靜茫然地搖了搖頭。
  「沒關係,很快就都明白了。」
  「請煉師再驗此筆。」宋若昭又捧上一個黑漆木盤,盤中放著一支截短了的筆。
  裴玄靜拿起來細看,可以想見仍是將作監定制,比出自「飛雲軒」的筆精緻許多。更重要的是,整支筆渾然天成,並沒有蹊蹺的內嵌筆芯。筆端是完整的,筆尖同樣是完整的,是為硬毫。
  裴玄靜沒有找到任何可以懷疑的地方。
  宋若昭再捧上一方硯台,裡面已磨好了墨:「請煉師蘸墨。」
  她們真是事無鉅細,準備得萬無一失了。
  裴玄靜將筆尖蘸飽了墨汁,然後插入兩根交錯木棒中間的空隙。一切就緒,她將木盒輕輕放到宋若華的面前。
  宋若昭在青氈的四角都焚起了香。香煙裊裊,如蒸騰的雲霧將宋若華和裴玄靜包裹起來,也把她們與周圍的現實世界隔絕開。
  這一刻終於要到了。裴玄靜知道,這不僅是宋若華期待的時刻,也應該是已經死去的宋若茵期待的時刻。
  宋若華微瞇起雙眼,嘴裡唸唸有詞地在說著什麼,但不可能聽得清楚。隨著她含混不清的禱告,很快兩股奇妙的紅暈升起來,把她那慘白的面容染成病態的緋紅。漸漸地,她的身體開始前後搖晃,幅度不大,帶著節律,對旁觀者卻有種無法言傳的詭異感覺。因為眾人能明顯地感覺到,宋若華的神魂已經出竅而去,那麼現在坐在大家面前的,又是誰呢?
  突然,宋若華睜開雙目,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木盒。她伸出右手,將拇指抵在筆端,用力,筆開始移動,她卻把眼睛又閉上了……
  裴玄靜強抑內心的悸動不安,聚精會神地盯住筆的軌跡。
  筆在《璇璣圖》的上方不停遊走,忽然間宋若華的手一顫,筆尖微落,在五彩錦帕上留下一塊黑色的墨跡。裴玄靜連忙記下:是一個紅色絲線繡成的「春」字。停止片刻,宋若華操縱的筆又開始移動,她仍然閉著眼睛,手勢卻略微放鬆,筆尖便在《璇璣圖》上留下一道隱隱約約的淡淡墨痕。裴玄靜的目光追蹤著這條墨痕,蜿蜒擺動,若即若離,宛如一個無形的小小鬼影在日光之下舞蹈。當「她」暴露在春日艷陽下,瞬間就能被曬化,卻依舊頑強地想要在這世上留下足跡,說出「她」的心事……
  一個又一個字,在宋若華的筆下被點了出來。
  從最初的紅色的「春」起,之後依次是紅色的「貞」、紫色的「永」、藍色的「不」、藍色的「木」和藍色的「同」。最後,墨跡重重地塗抹在黑色的「嗟」字上時,宋若華發出一聲淒厲的嗚咽,睜開了眼睛。
  她的雙眸空洞地凝視著前方,不動,也不發一言。大家都屏息凝神地等待著,許久,才見她展顏一笑,虛弱地說:「若茵,你放心地去吧。」
  裹在紫色錦袍中的軀體不勝負荷,終於轟然倒下。
  回到金仙觀之後,裴玄靜在房中坐到深夜。她的面前放著兩幅《璇璣圖》。一幅是完整的,之前她從宋若茵的木盒上作為證物取下;另一幅是剛剛在柿林院中完成扶乩後,由她帶回來的。兩幅《璇璣圖》一模一樣,不同之處僅僅在於,後一幅正中的「心」字不見了,上面還有斑斑駁駁的墨跡。
  清朗月色透過窗紙灑落,使裴玄靜面前的兩幅《璇璣圖》都蒙上一層如夢似幻的光影。
  璇璣無心勝有心,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裴玄靜又逐個寫下扶乩時記錄的七個字,連起來是:「春貞永不木同嗟。」
  假如這句話是有意義的,倒像是宋若茵在感喟自己生為女子,卻被閉鎖在深宮內院,兼有不事男子的誓言,雖仍在盛年,卻已成枯木。春貞永不木同嗟,是指這具枯木永遠難逢春天了吧?
  然而這樣的解釋可謂似是而非,並不能令裴玄靜滿意。
  如果宋若茵要用這種方式為自己的行為辯護,顯然不夠有說服力。博取同情呢?又似乎不是宋若茵的個性。更何況,宋若華對妹妹那麼瞭解,說到「春貞永不木同嗟」,恐怕宋若華比宋若茵的感受更深切吧?
  總之,宋若華拚命脅迫裴玄靜完成扶乩,從結果來看似乎並無必要。
  夜很深了,幾聲夜鶯的鳴叫從後院的深沉寂靜中傳來。裴玄靜想起長吉詠春的句子:「芳蹊密影成花洞,柳結濃煙花帶重。」如今的後院,肯定就是詩中描繪的景象。天才就是如此,光憑錦心繡口便能寫盡天下春光,絕不會遺漏一個角落。
  長吉還寫道:「阿侯系錦覓周郎,憑仗東風好相送。」
  天下女子,所思所念的都是心目中的周郎,這就是女子的春懷。然而宋家姐妹、杜秋娘、鄭瓊娥,還有郭貴妃,所有這些大明宮中的女子,她們的春懷早就凋零了。
  春貞永不木同嗟?
  晨曦微露時,裴玄靜決定再去一次柿林院。
  扶乩之後,宋若華便暈倒了。但過不多久又悠悠醒轉,只是不能說話。裴玄靜檢查了她觸碰過筆的手,並無異樣,還特意在柿林院中留了半個時辰,見宋若華除了虛弱之外,沒有其他問題,才放心離開。
  一夜過去,想必宋若華能稍微緩過來一些了。裴玄靜想趁熱打鐵,今天再逼問一番宋若華,套出她對「春貞永不木同嗟」的看法。然後,就是「真蘭亭現」離合詩的來歷,宋若華承諾在扶乩之後便向裴玄靜和盤托出的,現在該是她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來到觀門時,李彌正站在耳房前。
  曙光照在他清秀的面龐上,青衣粗袍的腰間,帶子系得一絲不苟,顯見已起來多時了。
  「這麼早就起來了?」裴玄靜有些驚訝。
  「我每天都這麼早起的,嫂子。」李彌笑得有些羞澀,樣子十分好看。
  裴玄靜的心頭微微一蕩,似乎在不經意中才發現,這個她所以為的大孩子突然長大成人了。她不禁喃喃:「自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