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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節

  「不,我是在求煉師。若茵已死不能復生。我們三姐妹的性命,卻在煉師的一念之間了。」話音未落,兩行清淚徐徐淌下。
  這是宋若華今天第一次落淚。似乎直到此時,她才卸下所有心防,將生死徹底交託到裴玄靜的手中。
  看見宋若華的眼淚,裴玄靜的心突然軟了下來。案子中的兇嫌已死,她想害死的人卻在拚命為其辯護。這一切都使得裴玄靜所竭力主張的真相,顯得十分荒誕可笑。死去的兇嫌不可能再得到懲罰了,僥倖生還者卻要背負不堪承受的後果……這樣做真的對嗎?
  裴玄靜是有原則,但也懂得現實的變通。她從來就不是迂夫子。事到如今,裴玄靜最大的心理障礙在於——皇帝。
  隱瞞真相無異於欺君。宋若華以死相逼,並用離合詩的謎底做交換。那麼對於皇帝來說,兩者究竟孰輕孰重呢?
  裴玄靜遲疑了一下,說:「大娘子的苦衷,玄靜聽懂了。然此乃聖上交代下來的案子,一旦詰問起來,我最多只能拖延,絕不敢欺瞞……」
  「煉師無須擔心,宋若華亦不敢要煉師犯欺君之罪。我想求的,就是一些時間。」
  「時間?多久?」
  宋若華道:「煉師既知聖命難違,我們姐妹又何嘗不是呢?若茵是與我一起從聖上那裡接下扶乩之命的。而今若茵雖死,我也必須要獨立將扶乩完成。待扶乩之後,煉師想怎麼處置我,便怎麼處置吧。」
  「這……」裴玄靜問,「扶乩定在何時?」
  「尚未有確切日期。聖上與我們的約定是,待若茵將新的扶乩用具製成,即定日子。」
  「大娘子還想用這木盒扶乩?」裴玄靜大為詫異。
  「這個木盒肯定不能再用。」宋若華回答得很從容,「我可以請宮中的將作監按樣再做一個,想必不難。木盒底部中心的凸起,據我猜想,應該是若茵自己動的手腳。在給將作監的圖紙上不會標示這個。至於這支特製的筆……」宋若華將它輕輕推到裴玄靜的面前,「毒筆是證物,就請煉師妥為保管。我另外再請將作監製作一支與木盒匹配的筆。不要內芯,也不淬毒,僅僅將筆截斷成普通長度的一半。我相信,將作監的工匠們絕對可以勝任。」
  「這麼說,大娘子全都盤算好了?」
  宋若華無力地微笑著:「我只求能和若茵一起完成這次扶乩,向聖上覆命。待此心願一了,便死而無憾了。」
  裴玄靜找不到理由再拒絕了,但她的心中依舊充滿了疑問——口口聲聲姐妹情深,宋若茵為什麼要殺宋若華?而宋若華明知如此,不僅不恨宋若茵,還要拚死維護她的名譽,甚至執意為她完成未盡的使命……
  屋內一時寂寂,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突然響起叩門聲,宮女在外報稱:「聖上命裴煉師速去蓬萊山。」
  裴玄靜跳起來,伸手去取毒筆。
  「且慢!煉師小心。」宋若華抽出木盒的底層,拿起《璇璣圖》錦帕,將其細心地包裹在毒筆外面,方才交到裴玄靜手中,「這樣便不怕了。」她長長地鬆了口氣,合目倒在榻上,似乎生命已消耗殆盡了。
  7
  太液池上,寒煙籠水,不勝淒清。
  裴玄靜沒有想到,大明宮中的這泓池水竟如此遼闊,幾似無垠。已經在街坊人家、田間陌頭孕育的絲絲春意,完全無法抵達這泓碧水的深處。
  蓬萊山是太液池中的一座小島。太液亭從小島的西端伸出去,以棧道相連。從水面上升起的雲煙繚繞亭中,陣陣寒氣刺骨。兩隻仙鶴在亭中悠閒踱步,見有人來,昂頭一鳴,便振翅而去了。
  裴玄靜來到皇帝面前,跪坐叩首。
  皇帝的神情卻很溫和,招呼道:「煉師查案辛苦了。來,先品茶。」
  內侍陳弘志慇勤地奉上茶盞。
  「怎麼樣?」
  裴玄靜實話實說:「醇而清新,非常好喝。」一口熱茶下去,她感覺全身都暖和起來。這茶回味如甘,令極度低落的心情也略微振奮。
  皇帝難得地微笑起來:「這可是朕獨家的茶,只有在朕這裡才能喝到。」
  他的自誇口氣把裴玄靜逗樂了。普天之下,唯皇帝所獨有的好東西難道還少嗎?他卻為了一杯茶而沾沾自喜。說到底,所謂天子,不也就是個人嘛。
  想到這裡,裴玄靜情不自禁地還了皇帝一個微笑。他卻立刻陰沉下臉來,一本正經地發問:「宋若茵究竟是怎麼中毒的,有結論了嗎?」
  結論?裴玄靜突然想起來,雖然下毒者為宋若茵本人,這點已經毋庸置疑了。但是似乎自己與宋若華都未明確提到,宋若茵究竟是怎麼中毒的。有意,還是無意?
  如果無意,那就應該是她在實驗毒筆和木盒的運用時,不小心扎破手指,中毒遇害。機關算盡,反誤自己性命。宋若華似乎就是這樣認為的。但是宋若茵明明知道自己設計的厲害,卻掉以輕心,這可能嗎?
  所以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有意。也就是說,宋若茵是自殺的!如果沿著這條思路下去,就必須找出她的自殺動機。難道是為了對姐姐負疚,臨時良心發現,乾脆結果了自己?或者陰謀被人察覺,遭到脅迫,不得不一死了之……不,這些假設都太牽強,無法讓人信服。假如宋若茵確實是自殺的,那麼這背後一定隱藏著不可思議的可怕內幕。
  裴玄靜恍然領悟到,宋若華好像一直在引導自己接受無意的設定,而徹底放棄追蹤自殺這個可能性。
  她陷入沉思,皇帝等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問:「怎麼了,你沒聽見朕的問話嗎?」
  裴玄靜忙答:「是,關於宋若茵的死因……尚無結論。」
  「尚無結論?」皇帝皺起眉頭,「朕已經等了你好幾天了。」
  「是妾愚拙。但若非確鑿的答案,妾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
  「你還要查多久?朕不能無限期地等下去,如果你查不出來,朕就將此案交給大理寺去辦了。」
  「請陛下等到宮中扶乩完成。如果到那時妾仍然沒有結論,此案任憑陛下處理。」
  「宮中扶乩?」
  「是的。宋若茵雖死,宋若華仍願獨自承擔扶乩之責。妾已答應她,在扶乩完成之前,盡量不讓探案干擾到她。」
  「誰給你權力應承她?」
  「妾以為,對陛下來說……扶乩比宋若茵的命案更重要。」
  皇帝死死地盯住她:「又是誰給了你這樣的膽量,揣度朕意?」
  裴玄靜渾身冒出了冷汗。更奇特的是,在極度的緊張中,她的腦海中竟然閃過崔淼的笑臉。這傢伙不是言之鑿鑿,說什麼蛇患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嗎?如果他的話屬實,那還要扶乩幹什麼,把崔淼抓來不就真相大白了?
  她低著頭回答:「……是陛下說的,予我全權處理此案。」
  良久,皇帝才說:「宋若華告訴你,朕為什麼要扶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