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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同樣顯得分外神秘的,還有金仙觀本身。
  金仙觀的西半部分以大殿和道捨為主,是為前院。自從裴玄靜入觀後,這半部分就都開闢啟用了。但是以花園樓閣為主的東半部分稱為後院,面積大得多,卻遵皇帝之命依舊封閉著。金仙觀的東側緊鄰宮城,也就是說,從後院過去便是巍巍大內了。
  一道矮矮的圍牆隔開了前後院,圍牆上唯一的一扇木門終日緊鎖著。朝圍牆內的上方望過去,樓閣凌空錯落,掩於參天古木的濃蔭之後。大白天時,能看到高閣上錯落的簷牙和緊閉的窗扉,甚至最近的亭台柱子上剝落的彩漆和巨大的蛛網也清晰可見。入夜後,這一切便都成了重重疊疊的黑影。枯黃的籐蔓和樹枝從圍牆頂端探出頭來,彷彿要竭力擺脫裡面那個陰森恐怖的地方。
  所有入觀的煉師們都被預先告知,後花園裡頭鬧鬼鬧得厲害,因此即使大白天也沒有人敢靠近一步。
  裴玄靜卻不怎麼相信這一套。她始終覺得,皇帝把自己弄到金仙觀裡,另有其深意。
  因為《蘭亭序》之謎和皇帝打起交道,裴玄靜就認識到,當今天子的心機格外深沉。他就像一個運籌帷幄的棋手,有條不紊地操控著棋局。在每下一步棋的時候,早已經想好了此後的數步、數十步棋,乃至終局。
  過去裴玄靜只聽說,先皇特別喜歡弈棋,圍棋國手王叔文先生,便是以精湛的棋藝博得先皇寵信的。不過於今看來,反倒是當今天子下得一手好棋。
  不,裴玄靜認為,並非皇帝的棋術真有那麼高明,而是天下僅他一人,可以把其他所有人都當作棋子來擺佈。
  那麼她至少應該做到:當一顆清醒的棋子。
  在獲得皇帝允許的情況下,裴玄靜曾於新年元日回家探望過叔父,聽裴度談起日益艱難的削藩戰況。皇帝執意要在淮西和成德雙線作戰,裴度作為主帥雖然承受巨大的壓力,仍願殫精竭慮為朝廷效命。可是另一位宰相李逢吉卻擔心裴度獨攬戰功,所以拚命在朝堂上詆毀裴度的戰略。裴度每天不僅要在前線對付淮西和成德兩大藩鎮,還要在政治上腹背受敵,但他從未表露過半分退縮的意思。和遇刺身亡的武元衡一樣,裴度是鐵了心要為憲宗皇帝的削藩大計戰鬥到底,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
  就連他們這樣的人,也甘當皇帝的一顆棋子,無非是因為心中的信念:自己在做於國於民最有利的事。
  在價值遠高於個人的偉大事業面前,人可以犧牲的不僅是生命,還有榮辱乃至自由的意志。
  渺小如她,自然更無須糾結。
  想明白了這些,對於金仙觀裡的種種神秘和恐怖的氛圍,裴玄靜便能處之泰然了。
  當李彌來告訴她有人找時,裴玄靜還沉浸在這些思緒中。
  裴玄靜趕到金仙觀門前,只見段成式正背著雙手,大模大樣地觀賞著門上的匾額。今天的他一身京城少年流行的胡裝:上著彩錦面氈袍,下著紅羅褲,腳踏羊皮靴,頭上還戴著一頂混脫彩的小氈帽,越發顯得面若傅粉、唇紅齒白。
  段成式身後的路邊停著一輛油篷馬車,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家奴候在車旁。
  「煉師姐姐,我準時吧!」一見到裴玄靜,他便歡快地叫了起來。
  「嗯,比我想像的還早呢。」此時正值他們約定的第三天後的正午,裴玄靜原以為段成式得傍晚時才能溜出府。
  段成式跨前一步,略踮起腳尖,對裴玄靜低聲道:「崇文館剛放學我就溜出來了,等午飯時間一過,就得回家去。」
  「那我帶你去旁邊鋪子吃東西,」裴玄靜忙說,「千萬別餓著。」
  段成式有些猶豫,裴玄靜說:「咱們邊吃邊聊。」她見段成式的眼睛滴溜亂轉地往金仙觀裡直瞅,知道他好奇。但是金仙觀的內幕肯定十分複雜,說不定還挺凶險,裴玄靜可不想把段成式牽扯進來。這個孩子聽見「秘密」二字就兩眼放光,要是真讓他看見鬧鬼的後花園,多半立馬就翻牆進去一探究竟了。
  段成式何其會看眼色,明白裴玄靜不想讓自己進道觀,便爽快地一拍肚子:「哎呀,我真的好餓!煉師姐姐,你能帶我去吃羊肉羹嗎?」
  「行。」裴玄靜招呼李彌一起走,平常在道觀裡吃得清苦,乾脆今天也帶他去大快朵頤。
  三人肩並肩走過馬車,那個老家人一直沉默地注視著他們。裴玄靜輕聲問段成式:「這位蒼頭是你家的吧,要緊嗎?」
  「沒事。賴蒼頭是原先外公府裡的,只聽阿母的話。我的事兒就算阿母知道了也沒關係,她最疼我,什麼都依著我,只要瞞著我爹就行。」頓了頓,段成式又道,「賴伯才不會去跟我爹說呢。」
  他的語氣裡既包含著天真,又透露出一絲與年齡不符的隱痛。
  對這種官宦人家複雜難解的家庭關係,裴玄靜不用問也能猜出幾分來。她有些心疼這個格外早慧的少年,便岔開話題道:「我們到了。這家鋪子看起來有點髒,不過羊肉羹是長安一絕。段小郎君,你怕不怕吃完拉肚子?」
  正好一鍋肉羹起鍋,混雜著羊肉、蔥白和羊油的香氣撲面而來。段成式拚命吸著鼻子道:「不怕!」
  李彌和段成式各捧著一碗羊肉羹,稀里嘩啦地吃開了。裴玄靜不碰葷腥,只在旁看他們吃。段成式吃得滿頭大汗,還忙裡偷閒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朝裴玄靜一笑,塞進她的手中。
  正是武元衡書閣的平面圖。
  可是乍一看,裴玄靜還以為段成式偷懶了。圖上才畫著寥寥幾件家什,宰相的書閣竟會如此簡樸嗎?細細再看,又發現段成式在每樣東西旁都做了標注,從用料到尺寸,包括雕刻的花紋和配飾都詳細記錄下來。裴玄靜這才知道自己錯怪了少年,又一想,武元衡的氣質恬淡而性格剛強,確實不會喜歡奢侈繁瑣,他的書閣正是如此才對味。
  書閣面南開敞,北牆前置長榻,榻後豎立著四扇連屏,段成式註:飾以金碧山水之《江帆樓閣圖》。長榻上的書幾,陳列筆墨紙硯。段成式也沒忘記下每樣東西的品名,並標明仍按武元衡生前的樣子佈置。東牆前是一整面書櫃,段成式注曰:以檀木製。縱十列,豎十二排。每格均盛書卷若干。西牆下則是一條架几案,案上放博山爐。段成式又註:案後懸一幅仿東晉顧愷之的《洛神賦圖》。
  裴玄靜注視著圖紙,默默思索起來。
  「煉師姐姐,有什麼特別嗎?」段成式已經吃完了,正在盯著她的臉看呢。
  裴玄靜反問:「你呢,你發現什麼了嗎?」
  段成式搖了搖頭。「這三天來,我把書閣裡所有的犄角旮旯都翻了個遍,並沒找到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連書櫃上的書卷我也幾乎個個都看過了,可是……」他顯得有些懊喪。
  裴玄靜沉吟片刻,又道:「你外公的藏書比我想像的少。」
  「那倒不是。外公還有一座兩層的藏書樓,也在後花園中。不過他最愛和最常翻閱的書卷都放在書閣裡面。我和府裡的僕人打聽過,外公過世之前,由於政務繁忙,已經很久沒去過藏書樓了。」
  裴玄靜點了點頭:「那麼從這個書櫃裡,你能看出哪些書是他最近翻閱過的嗎?」
  段成式噘嘴道:「我本來還指望通過書卷的新舊、折印和蒙灰程度來判斷,哪幾部書是外公最常看的。可是……外公對書愛護有加,從表面上基本看不出區別。至於灰塵嘛,從他過世到現在,僕人們每天都去書閣打掃,搞得窗明几淨的,哪裡都找不到一粒灰。」他苦著臉的樣子,倒好像乾淨是個天大的罪過。
  「府上的家僕很盡職。」裴玄靜微笑著說,心中卻在想,這樣就算武元衡留有什麼線索,只怕已被人無意間清理掉了。
  可是,假如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線索,武元衡會讓它輕易消失嗎?
  「段小郎君,你的外公很喜歡曹子建?」裴玄靜看著《洛神賦圖》那個標注問。
  「喜歡。我七歲時,外公就教我曹子建的詩。我的第一本《曹子建集》也是外公送給我的。不過……」段成式皺起眉頭,「說到曹子建,倒真有一件怪事。」
  「哦?」
  段成式面露迷惘:「我在外公的書閣裡找了個遍,並未發現《曹子建集》。」
  確實可疑。牆上掛了《洛神賦圖》,書閣裡卻無一本《曹子建集》,偏偏又鍾愛曹植的詩文?
  裴玄靜凝神思考。
  段成式知道不該打攪,索性和李彌聊開了。他個性開朗,頭腦又靈光,天生一個自來熟,哪怕和李彌這樣略微遲鈍的人打起交道,也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