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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

車外的喧嚷吵得他睡不著,他睜開迷濛的雙眼覷視著窗外,夜燈柔和卻也刺眼,他禁不住又閉上了眼。窗外一聲聲急切的呼喚與他無關,他跟這個世界早已毫無瓜葛,紅塵往事在十三年前便已付諸笑談。
車外突然有人大叫一聲:「孟培根!」
呼喚裡帶著殺伐之音。
老悶兒心頭一動,孟培根,好熟悉的名字!他又閉上了眼,可是他再也睡不著了。
未經允許,記者不准入內
一碟花生米,兩瓶啤酒,一胖一瘦兩個漢子各拿一瓶啤酒,互相一碰,仰頭吹了幾口,然後一齊打出響亮的飽嗝,呼出一口混濁的酒氣。胖臉漢子名叫方建堂,說話嗓門大,人稱方大炮。他右眼眉心到太陽穴橫著一條刀疤,此時在酒精的催動下紅彤彤的,就像Photoshop裡的浮雕效果,形象突出而且珵光發亮。他一隻大腳搭在另外一張椅子上,說道:「喂,爛仔明,你那娘們兒怎麼樣了?」
瘦臉漢子名叫吳煥明,精瘦,黑臉,像隻猴子,方建堂總是叫他爛仔明,他也不惱。方大炮說起娘兒們這事兒,爛仔明氣不打一處來,重重地將酒瓶子往桌上一墩,罵了一聲:「操,都他娘的勢利眼。」
「有錢能使鬼推磨嘛,」方大炮乜斜著眼,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倒有個發財的道兒。」
「什麼?快說!」
「這錢來得容易,就看你有沒有那膽量了。」
「操!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
方建堂剛準備道破玄機,一個年輕人懵懵懂懂地闖了進來。
這是一間小飯館,臨街而設,招攬著南來北往的生意。這裡地處市區和莊家溝礦區的必經之地,主要招待運煤車的司機。最近幾天,莊家溝的幾處煤礦都在停業整頓,運煤車也很少來了,生意清冷了很多。方建堂和吳煥明是僅有的兩個顧客,他們是本地人,一直游手好閒不務正業。此時,方大炮看了一眼年輕人,拿起酒瓶灌了一口,爛仔明則好奇地打量著年輕人,他穿著夾克衫,已經洗得泛白。
年輕人憨厚地沖兩個人一笑,問道:「請問莊家溝煤礦怎麼走?」
爛仔明說道:「莊家溝的煤礦多了去了,你問的是哪個?」
「就是剛剛出事的那個。」
「出門左轉,沿著路一直往下走,大概半個小時就到了。」
「謝謝。」年輕人向吳煥明點點頭便離開了。
方大炮舉起酒瓶子說道:「干了!」
「著什麼急啊!」
「老闆,埋單!」
「你剛才話還沒說完呢,怎麼急著走啦?哎,可別不夠意思啊,有發財的道兒不告訴兄弟。」
「少廢話,出去再說。」
啤酒乾了,單埋了,爛仔明跟著方大炮走出小飯館,急不可耐地問道:「你到底說不說?」
「我問你,你覺得剛才那人是幹什麼的?」
「問路的呀。」
「操,你腦子長著幹什麼的?」方建堂揶揄道,「那人肯定是死者的家屬。」
「哦……你怎麼知道?」
「哼,猜都能猜出來,」方大炮說道,「這幾天去橫天煤礦的只有三種人,領導、記者和家屬,你覺得他像領導還是像記者?」
「都不像。」
「對了嘛,」方大炮揚起頭,說道,「他肯定是誰的家屬。」
「那又怎麼樣?」
「你知道他去橫天煤礦幹什麼嗎?我告訴你吧,他肯定是去領賠償金的。」
「哦……」
「走,我們跟上他。」
「幹嗎?」
「搶了他奶奶的。」
「啊?」
「怎麼了?不想賺錢了?」方大炮不屑地看著爛仔明,「而且我告訴你,接下來肯定天天都有來領賠償金的。」
爛仔明笑了:「前面有段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倆人騎上摩托車向著橫天煤礦的方向慢慢駛去,一輛吉普車越過了他們,揚起了漫天的灰塵,他們瞇起眼睛屏住呼吸,幾乎要窒息了。
通往莊家溝礦區的黃泥路上,一個孤獨的身影慢慢地向前走著。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畢竟十三年沒見過那人了。可是,那人的音容笑貌跟記憶中何其相像啊!他在順寧的街頭行屍走肉般遊蕩,內心裡翻江倒海,最後終於決定,不管怎樣也要去一探究竟。他換了幾輛公交車,終於到了小鎮上,公交車將他丟下後轟隆隆開遠了。從小鎮到莊家溝礦區沒有公交車,他只能步行。離莊家溝越近,景色越是荒涼,一路上全是被煤灰染黑的泥土,有車經過,就會漫起鋪天蓋地的灰塵,連天空都變得黃濛濛的,像抹了一層泥漿。問清路後,他到路邊買了一瓶水,灌到嘴裡卻發現滿嘴是沙。空氣中流淌的全是熱氣,他孤獨地走著,一如他的身世,孤獨寂寥煢煢孑立。幾輛小汽車從對面急速駛過,又一次捲起滿天塵土,嗆得他喘不過氣來。
正午時分,橫天煤礦安靜得出奇,隨著最後一批礦工成功升井,所有的救援人員都已撤離。礦區已經封閉,事故調查組上午進行了例行檢查,現在已經被趙本仁請到了市裡吃飯,一群不明真相的群眾圍在辦公區的院子外,哭聲震天地叫罵著。他們早就想到煤礦來了,可是礦難一發生,交警就對前往橫天煤礦的車輛一一檢查,在通往礦上的唯一路口,更是設置了重兵把守,家屬和未經允許的記者一律不准進去。直到救援工作結束,交通才恢復暢通,他們終於得以進入礦區。可是,本以為能看到親人,誰知道親人根本是杳無影蹤,真正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圍堵在辦公區已經有些時候了,可是辦公區裡一直鴉雀無聲,彷彿一座活死人墓。
礦難發生後,橫天公司通過放假、安排去其他工地等辦法,分流職工九百多人,發放路費和工資一千四百多萬元,只留下兩百多人參加搶險救援。救援工作一結束,工人立即放假,大部分都回家探親去了,依然留在礦上的也就十幾二十人。哭聲吸引了他們,他們立即像好奇的孩子一樣紛紛趕來,將這一群人圍得水洩不通,站在後面的只能踮起腳尖抻長了脖子看。
年輕人繞著人群走了一圈,最後瞅個空子鑽了進去,再回頭打量著每張圍觀的臉。
那人不在。
老悶兒對什麼都不好奇,尤其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當工友們被哭聲吸引紛紛跑出去的時候,他依然不聲不響地躺在床上,不時伸手摸摸口袋裡的五千塊錢,想著今後該到何處立足。十三年了,難道他還要東躲西藏嗎?
有人敲門。
他懶得理,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屋外那人離開了,隔壁房間的門被敲響了,然後是再隔壁……他覺得怪怪的,在這裡幹了這麼多年了,沒人敲過門,工友們串門時,大多是人未到聲先到,嗷嗷叫著對方的名字就把門打開了。那人會是誰呢?正這麼想著,只聽屋外傳出聲嘶力竭的一聲大喊:「孟培根,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