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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節

  何人接過信紙,很快地瀏覽。他的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因時間緊迫,杜邦開車一直把何人送到了馬賽火車站。杜邦說,楊先生還留了一份遺書,把他的財產都贈與他的愛人,好像姓宋。
  何人總算趕上了去巴黎的高速火車。在站台上,他和杜邦告別,表示了由衷的感謝。杜邦祝他一路平安。
  火車緩緩地開出車站,逐漸加快速度,先向東再向北,穿過馬賽市區,然後就飛快但平穩地奔馳在以綠色為主的山巒原野之間。
  何人坐在車窗旁邊,默默地望著窗外向後移動的景物,花草,樹林,牧場,果園,村鎮,藍天,白雲……然而,這些美麗的景色未能驅走內心的壓抑,這明媚的陽光也未能照亮心頭的陰影。他知道,這都是因為楊先生的事情。他站起身,從提包裡拿出那兩張信紙,又仔細地閱讀起來——
  何人先生:
  我沒有想到此生的最後一封信會寫給一個相識很短的朋友。大概你也不會想到我生命的最後時刻會與你一起度過。然而,這正是我生命的最後一次衝動。
  我要告訴你一些你這些天來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一直對我很感興趣,想知道我是誰,想知道我為什麼這樣生活。現在我決定滿足你的願望。
  我是一個既幸運又不幸的人。因此,在我的內心深處既有善良美好的東西,也有邪惡醜陋的東西。
  我出生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我的童年生活是非常幸福的。我的學生生活是一帆風順的。但是我的愛情生活卻是非常不幸的。上大學以後,我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我們用不諳世事之心在花前月下訂立海誓山盟:我們要相親相愛,直到地老天荒。我們曾經是幸福的。
  然而,後來爆發了「文化大革命」。我的父親變成了「反動學術權威」。當時,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不算太大,因為我已經獨立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而且也還不錯。按照某些人的說法,我是個「逍遙派」。但是後來,我也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再後來,我被押送到勞改場,一關就是八年!
  我不用說那八年是怎麼過來的,因為那是人們可想而知的。但是我還有另外一種痛苦,那就是我的心中一直思念著我的戀人。我既擔心她因我而受到牽連,又擔心她經受不住時間的考驗。當時,我的內心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我希望她沒有忘記我們的諾言;另一方面,我又害怕她一直在苦苦地等待著我。
  當我終於被「平反」之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她。但是,人海蒼茫,她已無影無蹤。我在盡了一切努力之後,終於明白我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我決定忘記過去,開始新的生活。
  恢復高考之後,我報考了研究生,而且選擇了法律。親身遭遇告訴我,中國最需要的就是法律,代表人民意志而且至高無上的法律。我要把自己剩餘的生命貢獻給中國的法學研究和法制建設。研究生畢業後,我又考取了留學生,去了美國。我把自己的研究方向選為證據學。學成之後,我回到祖國,在大學裡教書。後來,我第二次來到國外,並且在法國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儘管我在法國的生活相當優越,但我始終沒有忘記過去,沒有忘記祖國。我盡可能尋找機會回國參加學術會議,或者回國講學。為了不觸動內心深處的傷疤,我盡量把活動局限在學術領域內。但是,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之中,而且還有命運。
  我又遇到了一些大學同學,也遇到了她。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我的興奮和激動都是短暫的,因為我很快就知道她不僅結婚生子,而且她的丈夫就是我們當年的同班同學,就是當年把我打成「現行反革命」的那個卑鄙無恥的跳樑小丑!這是什麼樣的命運?!
  不知為什麼,我開始恨她,當然最恨的還是她的丈夫。而且我的心底經常升起一股復仇的慾望。這種慾望非常強烈,以至於我情不自禁地設計了復仇的方案,而且一次又一次地在內心實施這個方案。這會使我的心中產生奇怪的快感。
  後來,我終於安排並實施了我的復仇方案。我利用老同學聚會的機會殺死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仇人。我想我沒有必要向你講述我的做法。我只想告訴你,我幹得非常巧妙。我逃脫了法律的制裁。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昨天晚上給你講的故事就是我的親身經歷。也許我講這句話已經多餘,因為你大概早就猜到了。你很聰明,又是偵探小說作家。
  我又逃回法國,過起隱居生活。然而,我的心中漸漸沒有了復仇之後的快感,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強烈的負罪感。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情。
  許多年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那場社會災難的最大受害者,因此總覺得社會欠我太多,應該給我補償。然而,我漸漸認識到,那場災難的受害者何止萬千!我們中國人幾乎都是在劫難逃啊!從某種意義上講,那些迫害人的人又何嘗不是受害者呢?她和他又何嘗不是受害者呢?我們不應沉湎於一己的痛苦,而應該更多地考慮到自己作為社會成員的責任。於是,我為自己那狹隘的復仇行為感到羞恥。我要懺悔自己的罪惡。於是,我每天到教堂去祈禱,去懺悔。我希望自己的虔誠最終會使我得到主的寬恕。阿門!
  然而,你突然闖入我的生活。你的出現打破了我內心的沉靜與平衡。特別是你讓我看了你寫的小說之後。你編的故事竟然和我的經歷有如此之多的相似之處!我不相信生活中會有這樣的巧合。我相信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萬能的主為了拯救我那迷失本性的靈魂,通過你的小說向我顯示了他的無所不知和他的旨意。我感謝萬能的主,阿門!
  另外,從你的小說中,我還明白了,其實她早就知道我是殺死她丈夫的兇手。但是她不僅沒有揭發我,而且還企圖替我承擔罪責。我知道,她仍然愛著我。
  是的,我明白得太晚了!
  就在不久前,她隨一個代表團來到法國,給我打了兩次電話,想跟我見面。我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找到我的電話號碼的。但是我去了馬賽,見到了她,就是我們去基督山島的那天上午。我本想當面向她承認我的罪惡,但是我當時沒有勇氣面對她的眼睛。我又一次選擇了逃避。
  萬能的主,我有罪,我罪孽深重。面對這一切,我唯一的解脫辦法就是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決定這樣做,因為我知道這是主的旨意。阿門!
  我並不怨恨你,我生活中最後的朋友。我將結束自己有罪的生命,我期待著萬能的主賦予我新生。阿門!
  這封信可以算作我給你講證據學的最後一課吧!其實,這封信本身就是證據,而且是證明價值很高的直接證據。它能夠證明那些與我有關的事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因此,我希望你能把它交給需要的人。你擅長調查和推理,當然能夠查明這個人是誰。
  謝謝你!
  「趙夢龍」
  1998年10月19日凌晨
  高速火車在廣袤的綠色原野中奔馳。何人看著窗外,眼睛不知不覺地模糊起來。他不住地問自己,如果楊先生沒有遇到他,沒有看到他的小說,還會自殺嗎?難道,是他殺害了楊先生?不,楊先生是自願結束生命的,他是在上帝的指引下走向死亡的……何人的內心掙扎著,從不同角度為自己開脫。然而,那個可怕的念頭頑固地折磨他的心靈。
  為了擺脫,他開始思考另外一個問題:回國以後,他應該到什麼地方去尋找那個「她」呢?楊先生為什麼沒有告知她的姓名和地址呢?他竭力追尋楊先生在生命最後時刻的思維線路,但始終無法得出確切的答案。
  這確是楊先生留下的最後一道難題。
  尾聲
  2011年10月9日上午,何人坐上從日內瓦開往巴黎的快車。他原計劃在「讀書周」結束後從日內瓦去德國南部的弗萊堡訪問,後來決定繞道巴黎,因為他無法抵禦那個秘密的誘惑。
  宋如君離去的那天晚上,何人上網搜索了那張名片上的「楊家小屋」,發現那是巴黎一個專門接待中國遊客的家庭旅館。名片上沒有宋如君的名字,聯繫人是「楊先生」。經過一番思考,何人撥通了那個電話。接電話者是個男子,自稱就是楊先生,而且確實很像何人記憶中的楊保良的聲音。何人不便在電話中冒昧盤問,就說自己10月9日途經巴黎需要過夜,問還有沒有空房。對方說有,並問他是做什麼的。何人說自己是犯罪文學作家。對方又問他叫什麼。他說叫「何人」——如何的「何」,人民的「人」。對方停頓片刻,很快地說,歡迎你來,9號見,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火車在山林間穿行。何人坐在車窗邊,欣賞路旁的風景。由於車速很快,而窗外的景物很近,他的眼睛很快就疲勞了。他閉上眼睛,那個問題又浮現腦海——電話中的楊先生果真是楊保良嗎?難道楊保良並沒有死?那他是怎麼騙過警察的呢?何人在心中列出幾種假設,但是都覺得難以自圓其說。也許,這正是宋如君要告訴他的秘密吧。
  下午1點多鐘,火車來到巴黎。何人來過兩次巴黎,對這座大都市並不感到陌生。他在巴黎東站下車,按照地址,很快就找到了「楊家小屋」所在的大樓。這是坐落在塞納河畔的一棟高層住宅樓,西邊就是大名鼎鼎的國家圖書館。何人在樓門口的對講機中聽到宋如君的聲音之後,興奮地說明自己的身份。宋如君並沒有表現出驚訝,只是說了聲「你好」,就把門鎖打開了。
  何人走進寬敞明亮的大廳,向左拐,找到電梯間,然後坐電梯上到10層。走出電梯,他看到裡面的房門已經打開,宋如君站在門口,熱情地說:「何先生,請進屋吧。」
  這是一套躍層住宅。正對房門是通向樓上的樓梯;樓下的左手邊是一個長方餐桌,裡面是廚房和客廳;樓梯的後面應該是主人的臥室。樓梯邊的落地衣架上掛著兩件長風衣,一件是米黃色的男士風衣,一件是淺粉色的女士風衣。地上整齊地擺放著幾雙皮鞋,其中一雙是男士的。旁邊還有一些大小不一的拖鞋。
  何人說:「宋阿姨,我冒昧地前來打攪,請您原諒。」
  「我這樓上有三間客房,現在住著兩對年輕人,還空著一間,正好給你住。」
  「他們是國內來旅遊的嗎?」
  「是在德國留學的,到巴黎來玩兒幾天,今天一早就出去了。現在這些年輕人可真有錢,出門從來不坐地鐵,就坐出租車。」
  「巴黎的地鐵是很方便的呀。」
  「就是嘛!我帶你到房間去。你先休息休息吧。」
  何人在樓梯邊換上拖鞋,拿著行李箱,跟著宋如君來到樓上的房間。
  這個房間的窗戶向西,正對著國家圖書館。圖書館的建築很有特色。四個角的高樓猶如4本打開的巨書,中間是一個高台廣場,廣場中間是圖書館的長方形庭院,種植了各種高大的樹木,宛如一片地下森林。
  何人放好行李之後,走下樓,來到廚房,見宋如君在包餃子,便問到:「您這是給誰做飯呀?包了這麼多餃子!」
  「給那幾個年輕人呀。我這裡管早飯和晚飯。今天是星期天,而且他們明天就要回德國了,我給他們包頓餃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