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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

  一周以後,趙夢龍又被帶回學校,參加「批鬥大會」。他被兩個人押著,站在操場的水泥台上,彎著腰,低著頭。一些教師和學生登台發言,揭發批判他平時流露出來的修正主義思想,以及他在講課時散佈的反動言論。「批鬥大會」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他的肌肉僵硬了,他的神經麻木了。但是當他最後在一片「打倒」的口號聲中被押下台的時候,他的目光與站在人群後面的李艷梅那痛苦的目光相遇了,他覺得心被刺中了。
  後來,趙夢龍被定為「現行反革命」,並且被判了無期徒刑。
  判刑後,趙夢龍的頭腦反而清醒了。坐在鐵窗下,面對人生絕路,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李艷梅。他該怎麼辦?自己這一生已經完了,他絕不能連累心愛的人。但是他的內心也很矛盾。一方面,他盼望李艷梅來看他;另一方面,他又害怕李艷梅來看他。每天望穿鐵門,他既失望,又慶幸。
  然而,就在他即將被押到新疆的勞改場服刑時,李艷梅來看守所看望他了。見面後,姑娘的眼睛裡含著淚水,看著他,半天沒有說出話。還是他先問:「你怎麼來了?這讓別人知道了多不好。」
  「沒關係。」李艷梅終於張開了嘴,然後看著趙夢龍的眼睛小聲問道:「那……那真是你寫的嗎?」
  在心愛的姑娘面前,趙夢龍責無旁貸地堅強了起來。他苦笑了一下,然後故作輕鬆地反問道:「你認為我會幹那種傻事兒嗎?」
  「我當然不信。可是……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
  「一定是有人陷害我。」這句話已經到了趙夢龍的嘴邊,又被他嚥了回去。他瞟了一眼在旁邊假裝讀《毛主席語錄》的警察,想到自己來之前得到的警告,決定還是不說為好。而且,他知道自己對李艷梅說了也沒有任何意義,只能增加李艷梅的心理負擔和痛苦。此時此刻,他看著愛人,心裡已經滿足了,因為李艷梅敢於來探監,就證明了她的愛情。對他這樣不幸的人來說,這就足夠了。人已經活到這種地步,還能有什麼奢望嗎?他不是英雄,但也是個男子漢啊。他要給自己的愛人留下一個「頂天立地」的形象。他說:「那件事情已經說不清了,就算了吧,別提它了。我還有句話要對你說。」趙夢龍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發堵,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艱難地說:「艷梅,我就要走了,大概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咱們之間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吧。我這輩子最值得慶幸的事情就是認識了你,而且得到了你的愛情。我知道你不願意和我分手,但是我們必須面對現實。我是個勞改犯,注定要死在監獄裡了。這是你我都無法改變的。我想,反正咱們也沒在學校公開關係。別人都不知道。你曾經說過,我挺有保密工作的天才。那咱們就繼續做下去吧,讓這種關係永遠成為你我心中的秘密!艷梅,我非常感謝你今天來看我。真的!我現在感到非常幸福。艷梅,我也知道你不會把我忘掉,但是我希望你把我忘掉。反正你絕不要等我,因為我不會回來了。不會了,真的。今天就是咱們的最後一次見面。艷梅,我祝你幸福!」此時此刻,趙夢龍突然覺得自己很像個大義凜然的英雄。
  李艷梅哭成了淚人。她哽咽著,斷斷續續地重複著一個字:「不!不!」
  探監時間結束了。
  第二天,趙夢龍被押上西去的火車。他從此失去了李艷梅的消息。在勞改場那種生活條件下,他堅強地活了下來。這不僅因為他懂得生命的寶貴,而且因為他心中有一個需要解答的問題:究竟是誰陷害了他?誠然,他的心中有所猜測,但是沒有證據。
  多年以後,當他終於得到平反的時候,他才從有關的材料裡找到了陷害他的那個人的蛛絲馬跡。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老同學孫飛虎一手炮製的。這驗證了他的猜測。此時,他已不是原來那個善良軟弱的年輕人。數年的勞改生活使他提前進入中年期,也使他的心變冷變硬了。不過,他心中並沒有不顧一切的復仇衝動,他要冷靜地報仇!
  出獄之後,趙夢龍曾經回到原來的學校去找李艷梅和孫飛虎,但是沒有找到。幾經周折,他才得知李艷梅和孫飛虎結了婚,兩人去了南方。
  趙夢龍當時面臨的首要問題是生存,是活下去。而且,他要活得像個樣子。因此,他必須把復仇的問題暫時放在一邊。多年的勞改生活使他變成意志堅強的人,一個比常人更能付出也更珍惜收穫的人。經過一番奮鬥,他考取了出國留學生,去了美國。後來,他的全部精力都被吸引到專業學習上,使他忘了復仇。
  許多年以後,趙夢龍在老同學聚會的時候又見到已然是老夫老妻的孫飛虎和李艷梅。看著他們成雙成對的樣子,復仇之火又在他的心底燃起。他也曾試圖說服自己,事過多年就算了吧。但是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孫飛虎那張醜惡的嘴臉,就會看到孫飛虎在與自己心愛的姑娘尋歡作樂……一想到這些,他就會感到胸中憋悶得喘不過氣來。他一定要報仇,他甚至覺得自己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他可以利用自己的知識和智慧,設計一套完美的行動計劃。一想到他能讓孫飛虎在恐懼和悔恨中死亡,他就會感到強烈的興奮和欣喜……
  何人發現楊先生很有講故事的天才。也許,這是他多年從教的結果吧。當然,他編的故事也很感人。何人猜想,他為編這個故事,一定花了不少心血和時間。何人說:「謝謝您,楊先生。您編得太好啦,我一定把它寫進小說裡。」
  楊先生又倒上一杯咖啡,加了些牛奶,用小勺輕輕地攪拌著,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你給小說起了一個很有意境的書名——《黑蝙蝠·白蝙蝠》。從表面來看,黑蝙蝠代表那個姓蔣的老先生;白蝙蝠嘛,指的是武夷山的白蝙蝠。但是把它們並列在一起,還可以引發人們更深層次的思考。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倒沒有想那麼多。」
  「是嗎?這就是作者無意,讀者有心了。黑蝙蝠,白蝙蝠,這似乎體現了司法裁判的兩難處境。在因證據不足而使案件事實處於模糊狀態的時候,司法人員的裁判難免出現錯誤。判有罪吧,可能是錯判。判無罪吧,可能是錯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麼,在這兩種可能的錯誤面前,司法應該作出哪種選擇呢?是寧肯錯判也不錯放,還是寧肯錯放也不錯判?英國著名法學家布萊克斯通在200年前就說過,寧可錯放十個,也不錯判一個。錯判實在是太可怕了!所以,中國一定要在刑訴法中確立無罪推定原則。」楊先生的眼睛裡流瀉出淡淡的憂傷。
  何人感覺到了,但是沒有問。
  教堂裡傳來午夜的鐘聲。他們戀戀不捨地走出酒店,沿著寧靜的小街向楊先生的家走去。
  何人把楊先生送回家之後,帶著幾分酒意向旅館走去。他覺得在埃克斯這最後一個夜晚過得很有情趣也很有收穫,而且還有很多值得回味的東西。
  突然,一陣悠揚的簫聲隨風飄進耳鼓。何人情不自禁地停住腳步,回頭望去。簫聲是從楊先生的房間傳出來的。毫無疑問,這是他吹的。對了,楊先生的房間裡有一支紫色的長簫。但是何人沒想到他吹得這麼好聽。
  這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在這寂靜的夜晚,在品味了高雅的晚餐之後,這優美熟悉的旋律別有意味。何人被陶醉了,難以邁步。然而,聽著,聽著,他又覺得這樂曲聲是那麼淒婉,那麼催人淚下。
  回到旅館,何人在一樓的信箱裡看到一封來信,是國內那位律師寫來的,正是他所期待的,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來,藉著樓道的燈光看了起來——
  何人兄:
  你好!
  來信所求之事,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見分曉。根據法學界的朋友所說,你信中講的那位怪僻的老先生肯定是楊保良教授。他這個人的經歷很坎坷。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他被打成了反革命,好像在勞改場關了多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他被平反,開始從事證據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後來他出國留學,應該是去的美國,拿到博士學位後在美國工作一段時間。然後他又去了歐洲,具體在哪個國家就不清楚了。但是他曾回國參加過一些研討會之類的活動。去年他回國期間還莫名其妙地捲入一起殺人案,被列為重大嫌疑人,後來因證據不足而被釋放。據說他又出了國,沒有再回來。
  我想,你一定把他作為小說中的人物素材了吧?希望早日拜讀你的新作。
  祝你
  生活愉快!
  經華
  1998年10月11日
  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從何人的心底升起,使他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第30章 臨終的懺悔
  10月19日早上,何人居然起晚了。也許,這應歸咎於那些1996年產的波爾多葡萄酒。他剛穿完衣服,約好前來送行的杜邦先生就敲響了房門。
  進門後,杜邦看了看何人的樣子,假裝生氣地用漢語說:「你可真是個大作家!我告訴你,我的汽車可以等你,那火車可不會等你。」
  杜邦絕對是個熱心人。他們相識多年。何人這次到法國訪問就是他安排的。因為是老朋友了,何人故作沉著地說:「那怕什麼?如果我趕不上埃克斯去馬賽的火車,你就直接送我去馬賽火車站嘛!」話雖然這樣說,他的手已經開始很快地收拾行裝了。
  「沒門!我才不管你呢。你可以步行去巴黎嘛。走一個星期,我估計你還能趕上去北京的飛機。」
  「謝謝。我會認真考慮你這個建議的。」
  何人跟著杜邦走下樓,辦理離店手續,然後走出旅店大門。他用留戀的目光看了一眼生活了兩個月的地方,鑽進杜邦的小汽車。他看了看手錶,對杜邦說:「還來得及。請你開車往佐敦公園東面繞一下,我得去朋友那裡取封信。」
  「你這麼快就交上朋友啦?難怪你後來不找我了,連個電話也不打。是法國姑娘嗎?」杜邦把車開出旅館的院門,向右拐上大街。
  「你想什麼哪?你以為我是你嗎?」何人想起了杜邦在北京時多次要求他給介紹中國女朋友的事情。
  杜邦笑了,「你當然跟我不一樣啦。你根本就沒有讓我幫忙!她很漂亮嗎?」
  「是男的。」
  「那就是同性戀了,你可真時髦啊!」
  「我告訴你,那是一位老先生。」
  「老先生?那就更時髦啦!」
  「我說你有沒有別的話題?難怪你們法國人在街頭酒吧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一杯啤酒,一杯咖啡,一點兒都不悶得慌,原來你們都是在談論這種話題啊!」
  「不不,我們也談非常嚴肅的話題。」杜邦一臉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