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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節

  「那就不必了吧。不過,我確實很願意和洪律師交個朋友。也許我以後還會到北京去找你辦事呢。」
  「我現在可以走了嗎?」洪鈞站起身來。
  「可以的啦。我讓他們把你的東西送過來。」吳風浪打了一個電話。
  一名警察拿著洪鈞的公文箱和旅行包走進來,放在桌子上。洪鈞打開來,仔細地查看了一遍。然後,他跟著那個警察走了出去。在走廊裡,他又看見了抓他、審他的那兩名警察。那兩人若無其事地衝他笑了笑。
  洪鈞拿著公文箱和旅行包走出公安局的大門,正在考慮應該到什麼地方去的時候,一輛出租汽車停在了身邊。車門一開,宋佳從裡面鑽了出來。
  洪鈞驚喜地叫道:「宋佳!你……」
  「先上車吧!有話以後再說。」宋佳打斷了洪鈞的話,一把接過洪鈞手中的公文箱,鑽進汽車。
  洪鈞從另一邊坐進汽車。
  宋佳對司機說:「去機場。」
  汽車飛快地開走了。
  第23章 邪惡的金錢
  吳風浪站在玻璃窗前,看著洪鈞走出大門。他的心中生出一絲難以名狀的苦澀。他剛才對洪鈞說的那些話並不都是虛偽的,他確實在洪鈞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形象,儘管並非盡同。
  吳風浪是漁民的兒子。父母希望他能過上風平浪靜的日子,就給他起了這個名字。他19歲就到公安局工作。在將近四十年的警察生涯中,他從戶籍警干到偵查員,從偵查員干到刑警隊長,又從刑警隊長干到縣公安副局長、局長,直到市公安局局長。他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而且努力鑽研刑事技術,早在60年代就曾榮獲「優秀偵查員」的稱號。「文化大革命」期間,他曾一度受到批判,被打成走「白專道路」、堅持「技術掛帥」的「資本主義苗子」,就連他的名字也成了搞「階級鬥爭熄滅論」的證據。不過,那時他並沒有喪失革命的理想和信念。他立志要當一名「紅色偵查員」,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做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他當時萬萬也沒有想到自己後來竟然「舒舒服服」地成了「資產階級糖衣炮彈」的俘虜!
  吳風浪年輕時篤信共產主義,立志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終生。後來,他對這個信仰產生了懷疑:共產主義是可以實現的嗎?他知道,現在很多人加入共產黨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實現共產主義,而是為了自己有更好的前程。其實,這也無可厚非啦。俗話說,人往高處走嘛。執政黨能給其黨員帶來的最大福利就是「往高處走」的空間和機遇。
  歸根結底,這還是「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句話是吳風浪在「工農兵學哲學」時就讀過的,但是沒有讀懂,後來卻被他用來解釋自己的轉變了。這轉變是漸進的,是「量變到質變」的過程。他現在還時常引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因為他當年能背誦《毛主席語錄》,而且至今仍崇拜毛主席,儘管他對「老人家」的認識也經歷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吳風浪的「量變」是從心理不平衡開始的。改革開放以後,社會發生了很大變化,既有物質的,也有精神的;既有看得見的,也有看不見的。他當時是縣公安局的副局長,而這在同齡人中也算是佼佼者了。他認為,自己是個聰明能幹又吃苦耐勞的人,理應是成功者。然而,「成功」這兩個字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含義,人們的成就感也會隨著社會價值觀念的轉變而發生變化。他曾經聽一位教授講過「官本位」和「金本位」的社會成就觀,極為推崇——
  在封建社會中,政府官員享有極高的社會地位和特權,因此那時的社會成就觀是以官為本位的。譬如,在封建社會的中國,讀書人十年寒窗苦,就是為了學而優則仕;平民家中若有一人入朝為官,那不僅可以光宗耀祖,甚至可以雞犬升天。在中世紀的歐洲,貴族們即使家境貧寒,也在社會中享有高尚的地位和身份,而那些商人即使腰纏萬貫也很難進入達官貴人的上流社會。於是,無論在那時的中國還是歐洲,用金錢去買官職或爵位的現象也就屢見不鮮了。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由於金錢不僅具有推動經濟發展的力量,而且具有影響政治文化的力量,所以社會成就觀逐漸從「官本位」轉化為「金本位」。無論從事什麼職業,只要你能夠創造或聚集大量財富,你就可以在社會中吸引無數羨慕甚至崇拜的目光,就會獲得無比絢麗的成功者光環。與「官本位」的社會成就觀相比,「金本位」的社會成就觀是進步的,因為它有助於社會中成就感的分散與均衡。但是,「金本位」的社會成就觀容易導致拜金主義的流行並進而污染社會的道德環境,因此良性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需要「多元化」的社會成就觀作為補充,讓農民、工人、服務人員等社會下層群體也能夠獲得與其能力和努力大體相適應的成就感。
  雖然中國早已告別了封建社會,雖然中國人曾經試圖跨越歷史發展階段地從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但是中國人的社會成就觀依然徘徊在封建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之間。一方面,「官本位」的社會成就觀仍然在影響著人們的行為方式。於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都要以政府官職的級別來體現個人的成就,甚至連本應遠離世俗的佛家聖地都有了「處級和尚」的名片。另一方面,偏重經濟的社會發展又使中國呈現出「資本主義初級階段」的社會現象和思維習慣。於是,我們就看到了人性朝向「金錢奴隸」的墮落;看到了為金錢而不擇手段地踐踏道德乃至殘害同類的狀況;看到了「為富不仁」和「笑貧不笑娼」的社會成就心理。這表明,當下中國的社會成就觀是「官本位」與「金本位」的混合。
  吳風浪對此感同身受。過去,他一直滿足自己在社會中取得的位置,因為他可以從別人的談話乃至目光中感受到自己的成就。換言之,他在社會中是個受人尊敬、讓人羨慕的人物。後來,人們對他的尊敬依舊,羨慕卻漸漸淡化。人們更多地看到了錢,而他在許多人的眼中也就變成了一個挺能幹但是也挺傻的「窮官」。他並不反對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但問題是應該讓什麼樣的人先富起來。最讓他難以接受的現實是:在那些先富起來的人當中有很多是曾經被他送進監獄的人!那些人曾經是流氓、小偷、搶劫犯,如今卻搖身一變成了「萬元戶」甚至「百萬富翁」!狗娘養的!憑什麼?他罵人了。他過去也罵人,但只罵他抓到的和沒抓到的罪犯。如今,他開始沒有特定對像地罵人了,這大概就是心理「量變」的起點。
  在他的「量變」過程中,有件事起了很大作用。在兒子結婚之前,他把自己多年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一萬塊錢交給了兒子。他當時滿心期望能看到兒子臉上的欣喜,然而,他在兒子臉上看到的是失望和不屑一顧的神態。兒子說,這點錢夠幹什麼的呀?是夠買房的還是夠買車的?老爸你別怪我說話不好聽。我覺得你們這些人最沒有本事了!你們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給自己掙下了什麼?要房沒房,要車沒車,連存款也剛到五位數!一萬元,這也叫錢嗎!雖然兒子的話很傷他的心,但是他覺得兒子的話不無道理。雖然他把兒子臭罵了一頓,但是他已清楚地看到錢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於是,吳風浪也開始搞錢了。不過,他開始不是給自己搞錢,而是為單位搞錢。為苦哈哈的幹警們搞點福利,何錯之有?當然,單位的錢多了,他花起來也就方便多啦。於是,他也可以像「大款」們一樣出入豪華酒店,一樣喝「XO」,一樣唱「卡拉OK」。那段時間,他心中還有一條「公私界線」。他的原則是:公家的錢,可吃可用不可拿。後來,他心中的這條「界線」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難掌握了。朋友送給他一條煙,這能算「拿」麼?朋友送給他一台彩電,這能算「拿」麼?朋友「借」給他幾千塊錢,這能算「拿」麼?他的朋友很多,何錯之有?他的交際廣,人緣好,這正是他努力奮鬥的結果嘛!誠然,他心裡也明白,很多朋友看中的不是他的人品,而是他手中的權力。
  甭管怎麼說,吳風浪又成了社會中讓人羨慕的人。然而,他的內心深處卻隱藏著一種危機感,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危機感越來越強烈。他已經當到了市公安局長,而且是政法委書記,但他深知自己的政治生涯也就到此為止了。只要年齡一到,他就必須「到站下車」。而「下車」以後,他又會成為「窮官」,而且是「有級無職」的退休官。到那個時候,朋友們大概就都忙得無暇來看望他了。老局長那「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晚年生活不就是前車之鑒嘛!連醫院的藥費都得老局長親自拿到財務科來報銷。他對那種生活的評價只有一個字——慘!
  俗話說,人生最怕老來窮。他是個有本事的人,絕不能讓自己落到每個月都得盼著退休金和報銷藥費來生活的地步。他是個「曾經滄海無窮水」的人,怎能耐得了老年的貧窮與寂寞?這些年來,他漸漸看透了,什麼國家的財產,人民的財產?都是騙人的鬼話!只有對那些真正有權支配這些財產的人,「全民所有」和「集體所有」才有實際意義。比方說,他坐的這輛尼桑牌轎車是公安局的,是國家財產,但是只有他能坐,只有他能支配。對別人來說,這種全民的所有權毫無意義,只有「阿Q」那樣的人才會滿足於徒有虛名的權利。即使對他來說,這輛轎車的所有權也只有在他當局長時才有意義。一旦下台,那些曾經屬於他的「國家財產」就自然而然地轉入他人名下。因此,為了保證晚年的「豐衣足食」,他必須積累真正屬於自己的財產。
  他已經不再信仰共產主義。他已經沒有了任何信仰。他依然是共產黨員,是中國執政黨的成員。然而,這對他究竟有什麼意義?他發現,周邊的一些幹部已經逐漸喪失對執政黨的信心。有人說,失去信仰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失去信心。沒有信仰,執政黨依然可以保持凝聚力,但是沒有信心,執政黨就會變成各謀私利的烏合之眾。他已經看到了這種跡象。
  於是,吳風浪轉變了人生態度,不再考慮虛無的黨國利益,不再難為自己。他要考慮的就是如何讓社會滿足自己的需要,如何在「到站下車」之前多往自己的腰包裡揣些有價值的東西。他並不覺得自己的想法卑鄙無恥,因為他看到周圍的人都在拿——有人大拿,有人小拿;有人先拿,有人後拿。只要拿得巧妙,大家就會稱讚你甚至羨慕你。說到底,這還是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
  吳風浪不再約束自己的行為。良好的行為習慣不是天生的,是後天養成的,而養成的機制就是行為約束。行為的約束可以來自外界,也可以來自內心,而內心的約束往往以追求為動力。幼年人為了獎勵可以約束自己的行為,青年人為了愛情可以約束自己的行為,成年人為了晉陞可以約束自己的行為,老年人為了天堂可以約束自己的行為。誠然,社會角色不同,行為標準也有所不同,但只要按社會標準行事,就必須約束行為。無論你是學生還是老師,也無論你是平民百姓還是國家總統,沒有了行為的約束,誰都會幹出隨地大小便之類的事情。
  吳風浪放鬆對自己行為的約束,既有個人道德的原因,也有社會環境的原因。他整天看到和聽到的都是誰誰撈到了多少,誰誰弄到了什麼。那麼多人都可以幹,他吳風浪為什麼不能幹?他又不比誰笨!說實在的,他要真幹起來,別人還未必能趕得上呢!當然,他也想到過黨紀國法,想到過可能受到的懲罰,但是別人都沒被抓住,怎麼會就他倒霉呢?風險當然是有的。可幹什麼事情沒有風險呢?當警察不是也有壯烈犧牲的風險嘛!為共產主義而奮鬥不是也有光榮獻身的風險嘛!人生能有幾回搏?不干白不幹!而且他吳風浪是不干則已,干就要大幹。「無風」都有「三尺浪」,何況他曾經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呢!
  吳風浪的「大干快上」並不是盲目蠻幹。他在選擇對像和手段時非常謹慎,而且絕對是「單線聯繫」。他很注意編織自己的「關係網」,既包括上邊的人也包括下邊的人。在他那張頗為龐大的「關係網」中,最為重要的人物大概就是市長曹為民了。這位曹大人是「高幹子弟」,據說背後頗有些願意為其撐腰的權貴人物。要說這曹大人也不是平庸之輩。他很有口才,幹事也有魄力。但他有一個嗜好——那就是年輕漂亮的女人。而且他喜歡不斷更新,因為再漂亮的女人在他的眼中也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吳風浪發現了曹大人的這個特殊嗜好之後,很快就利用手中的權力和關係為其提供各種便利,於是他就成了聖國市最受曹大人信賴的人。他能當上市政法委書記就是最好的證明。因此,他對曹大人的指示總是堅決執行的。
  就拿洪鈞這件事來說吧,托他「收拾洪鈞」的人固然重要,但是曹大人更為重要。今天上午,曹市長把他叫去,大發雷霆,問他為什麼在這麼敏感的時刻製造麻煩。開始他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情,後來才知道曹大人說的是收容審查洪鈞之事。曹大人說,中央正在考慮聖國建立經濟特區後的幹部人選問題,他曹為民要當上名副其實的一把手,就不能出任何差錯。現在,律師的人權保護和收容審查都是社會關注的熱點問題,你們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把一個著名律師給收審呢?這不是授人以柄嘛。立即放人!曹大人下了口諭,他吳風浪必須堅決執行。
  想到此,吳風浪歎了口氣,拿起電話,撥通了「市長專電」。當他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之後,立刻用謙恭的口吻說道:「曹市長,我已經按照您的指示把那個洪律師放走啦。」
  「好。」曹為民的回答言簡意賅。
  「另外,給上邊的禮品,我也做了安排。」
  「很好。」
  「我什麼時候把清單送去請您過目呢?」
  「不用了。」
  吳風浪放下話筒,輕聲罵了一句。
  第24章 純潔的愛情
  在去機場的路上,宋佳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歪著頭,用她那雙有些潮濕的大眼睛看著洪鈞。洪鈞很想知道宋佳是怎麼把自己救出來的。他確信自己的獲釋是宋佳努力的結果。可宋佳究竟是怎麼「努力」的呢?這對他來說還是一個謎。然而,看看宋佳的神態,再看看出租車司機,他幾次話到嘴邊又都嚥了回去。
  到機場後,兩人急忙去辦理登機手續。拿到登機牌,過了安全檢查門,來到候機廳,宋佳看了看手錶,才鬆了口氣說:「還來得及。洪律,我說你去修理一下門臉兒吧。別讓人再把你當成了逃犯!」
  洪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旅行箱裡找出電動剃鬚刀,到衛生間去刮了鬍子,又洗了臉,然後回到宋佳身邊,笑嘻嘻地問:「怎麼樣,驗收合格了吧?」
  「去你的!誰敢驗收您呀?」宋佳的臉紅了。
  「我看你一路上看得那麼仔細,還以為你把我當成了冒牌兒貨呢!」洪鈞一本正經。
  「別瞎貧!快登機吧。」宋佳輕輕推了洪鈞一把,兩人快步向登機口走去。
  他們的座位是最後一排。洪鈞讓宋佳坐到裡邊,他把東西放進頭頂的行李箱,然後坐到外面的椅子上。飛機很快就駛上跑道,飛向蔚藍的天空。當飛機上響起一連串解開安全帶的聲音之後,洪鈞側過身子,看著宋佳,「宋小姐,說說你救我的經歷吧?」
  「瞧你說得那個輕鬆勁兒!你知道人家這幾天是怎麼熬過來的嗎?」宋佳的眼圈又紅了。
  「謝謝你!真的!」洪鈞真誠地小聲說道。
  宋佳感覺到洪鈞口中呼出的氣流,她覺得腮上癢癢的,心裡也癢癢的。她等了一會兒,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她輕輕歎了口氣,轉過頭來,瞟了洪鈞一眼。「上次在盲龍峪你救過我一次,這次我救了你,咱倆扯平了。」
  「盲龍峪那次算不上救你,因為史金花她們本來也不會對你怎麼樣的。這次就不一樣了。如果沒有你救我,不知道我還得在那兒關多長時間呢!弄不好,我就得在那兒含冤九泉了!」
  「別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