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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我們離開這裡吧,大衛。」諾登沒什麼主見地說:「你說我們──」
  頓時轟然一聲巨響。一聲扭曲而怪異的「砰」,那似乎是從腳下傳來的,好像整棟建築物突然向下掉了三呎。好幾個人驚叫出聲。玻璃瓶發出互相碰撞的悅耳聲音,隨即掉出架子,落到瓷磚地面撞了個粉碎。一大塊三角形玻璃自店面的大玻璃窗上脫落,我看見玻璃窗的木框已彎曲變形,有些地方已經碎裂。
  火警鈴猝然中止。
  在沉默中,人們屏息等待新的發展。我愕然無語,腦海中奇怪地浮現了一幕往事。當時橋墩鎮還只有一個十字路口。我爸爸會帶我進鎮裡,站在櫃檯前聊天,而我就透過櫥窗呆望著一分錢一個的糖果和兩分錢一個的泡泡糖。那時是一月融雪時,融化的雪水會沿著錫排水管往下流,滴到店舖兩側的大木桶裡。我呆望著水果糖、紐扣和紙風車。當頭照下的暈黃燈光,神秘兮兮地投射出前一個夏天留下的死蒼蠅黑影。一個名叫大衛.戴敦的小男孩,呆望著糖果和泡泡糖卡片,微微感覺必須去小便。外頭,是一月融雪時籠罩不去的大團黃霧。
  這幕回憶消退了,很慢很慢地。
  「你們大家!」諾登高喊道,「你們大家都聽我說!」
  人們回頭看。諾登兩手高舉,十指張開,像個接受歡呼的候選人。
  「到外面去可能很危險!」諾登叫道。
  「為什麼?」一個婦人尖聲反駁:「我的孩子在家裡!我得回到孩子身邊!」
  「出去就是死!」卡莫迪太太適時接口。她站在大玻璃窗下一袋二十五磅裝的肥料堆旁,一張臉鼓鼓的,彷彿整個人在不住地膨脹。
  一個少年突然用力推了她一下,使她發出驚訝的喘息,整個人坐在肥料包上。「住嘴,你這老太婆!少在那裡胡說八道!」
  「各位!」諾登又喊道:「我們不妨等等,等濃霧過後,我們再看看──」
  他的話引起一陣沸騰的叫嚷。
  「他說得對。」我大聲喊道,企圖蓋過鬧烘烘的人聲。「我們必須冷靜下來。」
  「我想剛才那是地震。」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他的聲音很低柔,左手拿了一盒漢堡包和一袋小麵包,右手牽了一個大約四歲的小女孩。「我想八成就是地震。」
  「四年前在拿坡裡鎮也有一次。」一個住在本地的胖子說。
  「是蓋斯克鎮。」他太太立刻糾正他。一聽她的口氣便知她是個反駁老手。
  「拿坡裡鎮。」那胖子堅持道,但已不再像第一次那麼肯定。
  「蓋斯克鎮。」他太太更加堅決,使他不得不認輸。
  不知在何處,一個剛才被那聲「砰」響或地震,或不管是什麼震到的架子最邊緣的罐頭,終於「匡啷」一聲掉到地上。比利哭出聲來。「我要回家!我要媽咪!」
  「你不能叫那孩子住嘴嗎?」巴德.布朗問道。他的眼睛快速地看來看去,無法鎖定目標。
  「你想要我打掉你的牙嗎,馬達嘴?」我問他。
  「算了,大衛,凶也沒用。」諾登沒精打采地說。
  「對不起,」先前尖叫的那個婦人說,「對不起,但我不能待在這裡。我得回家看看我的孩子。」
  她看著大家。她有一頭金髮,一張美麗而疲憊的臉龐。
  「婉妲在照顧小維多,你知道。婉妲才八歲,有時候她會忘記……忘記她應該……呃,看著他,你知道。小維多……他喜歡打開爐火,看紅色的爐火跑出來……他喜歡火光……有時候他又會把插頭拔掉……小維多……婉妲……一會兒就沒耐心看著他了……她才八歲……」她停住口,只是望著我們。
  我想像在她眼裡,我們必定只是一排無情的眼睛;不是人,只是眼睛。「沒有人肯幫我嗎?」她喊著,嘴唇不自禁地顫抖。「難道……沒有人願意送一位女士回家嗎?」
  沒人回答。人們磨著雙腳。她神情痛苦地看過一張臉又一張臉。剛才說話的那個胖子猶豫地向前邁出一步,但他的妻子立刻把他拉了回去,一隻手如手銬般緊緊扣住他的手腕。
  「你?」那金髮婦人問奧利。
  他搖搖頭。
  「你呢?」她又問巴德。
  巴德伸手按住櫃檯上那台德州儀器製造的電子計算機,沒有吭聲。
  「你呢?」她問諾登。
  諾登開始用他的律師聲音,聲明此時不宜離開等等,但她顯然無心聆聽,諾登只有住口。
  最後她看向我,「你呢?」
  我再度抱起比利,緊緊抱著他,彷彿想以他作擋箭牌,擋住她那張痛苦的臉。
  「我希望你們全都下地獄去。」她說。
  她沒有尖叫,只是聲音裡透著無比疲憊。她走向出口,用雙手拉開大門。我想對她說話,叫她回來,但我口乾舌燥。
  剛才推倒卡莫迪太太的那個少年伸手拉住她,開口說:「呃,太太,聽我說──」她低頭看他的手,他只有一臉愧疚地鬆開手。
  她走出門,走進霧裡。我們望著她走,沒人開口說話。我們眼看著霧一層又一層罩住她,使她的身形越來越模煳,不再像個真人,而像是在全世界最白的一張紙上用鉛筆素描畫出的人形,還是沒人說話。
  有一會兒,那景象與剛才停車場標示牌上「靠右」的黑字浮在虛無中相似;她的手腳和金髮都不見了,只有一身紅色衣裙依然模煳地現在霧中,彷彿在白色的煉獄中舞動。然後,連她的衣服也消失了。
  誰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4、倉庫.發電機.一名年輕員工的遭遇
  比利開始歇斯底里地發脾氣,心智狀態立刻倒退回兩歲,淚眼汪汪吵著要他媽媽,聲音嘶啞而固執,鼻涕往下直流到他的嘴唇。我把他帶開,摟著他走到中間的一條走道,試著哄他。我帶他走到賣場最後面的肉品冷凍櫃。切肉的馬威先生仍堅守崗位。我們對彼此點點頭;在當前的狀況下,我們也無心交談。
  我席地而坐,將比利抱在膝上,讓他的小臉靠著我的前胸,輕搖著他,對他說話。我對他說盡了為人父母的在惡劣情況下所能說的一切謊言,那些小孩會聽信的話,極力用最鎮定的語氣說出來。
  比利說:「那不是普通的霧。」他抬頭看我,兩眼哭得腫腫的。「對不對,爸爸?」
  「是的,我想那不是普通的霧。」關於這點我不想說謊。
  大人會抗拒震驚,小孩卻不會;他們會接受它,和震驚共處。或許那是因為在他們十三歲之前,多半都處於半驚恐狀態中吧。
  比利開始打瞌睡了。我抱著他,以為他或許一下就會驚醒過來,但他卻漸漸睡沉了。也許是因為前一晚他沒睡好;那是自他脫離嬰兒期後,我們三個人第一次同睡在一張床上。也許他察覺到有什麼不幸的事要發生了。這想法使我不覺打了個寒顫。
  等到確定他已睡沉,我便輕輕將他放到地板上,想去找什麼東西來幫他蓋一下。大多數人仍站在前方,向外望著濃霧。諾登已吸引了一小群聽眾,正忙著發表演說。巴德.布朗站在他的崗位上,但奧利.魏克不在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