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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

1、風雨來襲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七月十九日那晚,新英格蘭北部有史以來最兇猛的熱浪終於平息,隨之而來的是西緬因州前所未見的大雷雨。
  我們住在長湖畔。就在天黑之際,我們看見暴風雨挾著千軍萬馬的陣勢,朝我們這個方向橫掃水面而來。暴風雨來襲前的一個小時,空氣完全停滯。我父親在一九三六年時插在船屋上的那面美國國旗,有氣無力地垂掛在旗桿上,連旗邊也沒飄一下。熱氣濃得化不開,恍如採石場的止水深不可測。那天下午我們三個去游了泳,但除非游到深水區,否則浸在水裡也不見得涼快些。黛芬和我都不願撇下比利游到深水區去。畢竟比利才五歲而已。
  五點半時,我們坐在面對湖的平台上,懶懶地用叉子挑著火腿三明治和土豆沙拉,用這當作晚餐。大家都沒什麼胃口,只想喝浸在冰桶裡的百事可樂。
  吃過晚餐後,比利又跑到屋外玩爬竿了。黛芬和我繼續坐著,一邊抽煙、一邊眺望平靜無波的陰霾湖面,和遠在湖對岸的哈森鎮,兩人都沒說什麼話。幾艘汽艇在湖裡來回逡巡,噗噗作響。對岸的松樹林看起來灰撲撲、無精打采的。西方天際現出濃密而深紫的雨雲,有如一對大軍般層層湧現,偶爾夾帶著一道閃電。隔鄰的布倫.諾登開著收音機,收聽華盛頓山頂播送的古典音樂台,每次閃電一現,音樂就變為吱喳作響的靜電聲。諾登在紐澤西當律師,他在長湖的居處只是間避暑的小別墅,沒有暖氣或御寒設備。兩年前,我們為了兩家邊界吵了一架,最後甚至鬧上地方法庭,我贏了。諾登認為我之所以會贏,只因為他是外地人。我們從此便有些互看不順眼。
  黛芬歎了口氣,拉著胸口的小背心揚了幾下。我懷疑她會因此涼快多少,不過倒是蠻養眼的。
  「我不想嚇你,」我開口道:「但是我想待會兒,會有場很大的暴風雨。」
  她懷疑地看著我,「昨晚和前晚也都有雨雲呀,大衛。後來不都散了嗎?」
  「今晚不會。」
  「不會嗎?」
  「要是雷雨太大,我們得到樓下去躲一躲。」
  「你想會有多糟呢?」
  我父親是第一個選擇在這一側湖岸定居的人。他年少時和他的兄弟一起建了間避暑的小木屋,就在目前我們這棟屋子的所在。一九三八年,一場夏季暴風雨將小木屋夷為平地;連石牆也垮了,只有船屋僥倖逃過一劫。一年後,他開始建這棟大房子。暴雨來襲時,真正會造成住屋損害的其實是樹木:老朽的大樹會被強風吹倒。這是大自然定期清除住屋的方式。
  「我不知道。」我老實回答。我沒親眼見識過一九三八年的暴風雨。「但是從湖上吹來的風,威力比得上一列特快車。」
  不一會兒比利回來了,喃喃抱怨爬桿一點都不好玩,因為他全身都被「汗濕」了。我揉揉他的頭髮,又給了他一瓶百事可樂。牙醫又有得忙了。
  雨雲壓得更低,帶走了天空的最後一抹藍。毫無疑問,暴風雨就要來襲了。諾登關掉了收音機。比利坐在黛芬和我之間,著迷地望著天際。一聲響雷慢慢捲過湖面上空,繼而又是一陣回聲。層層雲朵糾結磙動。時而黑、時而紫,有時透出幾脈光線,立刻又轉為全黑。雲漸漸籠罩住整個湖。我看得出一層細細的雨膜也已隨著雲層飄散開來,但仍在極遙遠處。在我們看來,現在有雨的地方可能遠在波士磨坊那邊,甚至是挪威鎮。
  空氣開始浮動,先是一陣一陣,使得國旗有一搭沒一搭地揚著。風逐漸帶有涼意,越來越強,先是吹乾了我們身上的汗,接著甚至令人有點寒意。
  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層銀紗磙過湖面,沒幾秒鐘,雨便如疾矢般落在哈森鎮上,並向我們直掃過來。湖上的幾艘汽艇早已落荒而逃。
  比利從那張印有他名字的小導演椅上站了起來。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張這樣的導演椅。「爸爸!看!」
  我說:「我們進去。」我站起來,伸手環住他的肩膀。
  「你看到沒,爸爸?那是什麼?」
  「那是水龍卷。我們進去。」
  黛芬愕然地瞟了我一眼,接口說:「快,比利,聽你爸爸的話。」
  我們從客廳的落地窗走到室內。我關緊門戶,忍不住又往外看了看。那層銀紗已籠住四分之三個湖面。銀紗已捲成杯狀,在水天之間瘋狂旋轉;烏黑的天壓得極低,湖水變為鉛灰色,不住承受擊落湖中的銀線。湖裡波濤洶湧,打在船塢和防波堤上的浪激起一陣又一陣泡沫,使得整個湖氣勢大增,陰森森的看起來有些像海。而在湖心,更有不住來回磙動的水浪。
  望著那席捲而來的暴雨,人彷彿也被催眠了。就在雨幾乎已直落到我們正上方時,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讓我在接下來的三十秒,看什麼都像在看底片。電話叮地震響一聲,我猛一回頭,看見我太太和兒子就站在可由西北方瀏覽整個湖面的觀景窗正前方。
  我腦海中湧現一副景象。我想大概只有為人丈夫和父親的,才會有類似這種想像:那扇大觀景窗在一聲低喘下爆裂,將尖銳如箭的碎玻璃插入我妻子裸露的腹部,和我兒子的小臉和頸子裡。這想像中家人可能遭到的厄運景象,比中世紀的宗教法庭審判女巫還要駭人。
  我一把抓住他們兩人,把他們拉開。「你們幹什麼?別站在那裡!」
  黛芬震驚地瞅著我。比利看著我的眼神卻很茫然,似乎剛從一場迷夢中清醒過來。我把他們帶到廚房,把燈打開。電話鈴又震響一聲。
  這時風來了。風聲宛如尖銳且不止息的哨音,有時先化為低沉的怒吼,而後才拔高成為呼嘯的尖叫。整棟房子彷彿是架七四七客機,隨時都會凌空飛起。
  我對黛芬說:「到樓下去!」在風聲中,我得用吼的她才聽得見。一記雷不偏不倚打在屋頂上,比利嚇得抱緊我的腿。
  「你也一起下來!」黛芬也拉高嗓門。
  我點點頭,揮手催促他們。我得用力把比利從我腿上撥開。「你跟媽媽先下去。我得找幾根蠟燭以防停電。」
  他跟著黛芬下去後,我開始翻箱倒櫃。蠟燭這東西說也奇怪。每年春天你都會準備蠟燭,以免夏季暴雨時停電。但等到要用時,卻怎麼也找不到。
  我翻到第四個抽屜,翻出黛芬和我四年前買的大麻,還剩不少;比利在玩具店買的一副玩具假牙,還有些黛芬忘了放進相冊的相片。我又翻了席爾斯百貨公司的型錄下面,還有一個丘比娃娃的後面;這個台灣制的大眼娃娃,是我幾年前在福堡嘉年華會上用網球擊倒木牛奶瓶贏來的。
  在瞪著死人眼般的娃娃後方,我終於找到了還用玻璃紙包得好好的蠟燭。我的手才碰到蠟燭,屋裡的燈便全熄了,唯一的電只有在天上猛打信號的那玩意兒。一連串閃電照得餐廳忽白忽紫。樓下傳來比利的哭聲,以及黛芬喃喃哄他的話語聲。
  我得再看一眼暴風雨才行。
  水龍卷不見了,一定已經過去了,或者是到達湖岸時削弱了威力,然而望向湖面,還是無法看出二十碼外,湖水翻磙洶湧,我看到某人的碼頭殘骸,大概是賈瑟家的。大水沖垮了碼頭,支木被擊上半天高,隨即又落入滔滔湖水中。
  我到樓下去。比利衝向我,緊緊抱住我的腿。我把他抱起來,緊緊摟了他一下,然後才把蠟燭點上。我們坐在工作室再過去的客房裡,在閃滅的黃色燭光中看著彼此的臉,聽著呼嘯不止的風雨聲吹打著房子。約莫過了二十分鐘,我們聽到附近一顆大松樹斷折傾倒的轟裂聲,接著就再無聲響。
  「過去了嗎?」黛芬問道。
  「也許吧。」我說:「也可能只是暫停一下。」
  我們一人拿著一根蠟燭,有如前去晚禱的修士般,一步挨著一步上樓查看。比利小心翼翼又極其驕傲地握緊他手上的蠟燭;持著蠟燭,持著火,對他來說是件不得了的大事。這讓他暫時忘了恐懼。
  天色實在太暗,看不出房間周圍受到什麼損害。這時比利早該上床就寢了,但此刻沒人會想那麼多,我們坐在客廳裡,耳聽風聲,出神地望著天上的閃電。
  大約一個鐘頭後,風勢又增強了。三個星期來,氣溫一直在攝氏三十三度以上;其中有六天,波特蘭的氣象台更報導氣溫超過三十八度。怪異的天氣。加上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都比往年冷,不少人又喃喃抱怨這種異常天氣一定是五年代核彈試爆的長期後遺症。當然,也有人說是世界末日就要來了──經典老套說法。
  第二度的風暴不如先前凌厲,但在第一陣風雨中已然受創的幾棵樹卻倒了。風勢減弱之際,一顆斷樹重重落到屋頂上,傳來一聲巨響,猶如一拳打在棺材蓋上。比利驚跳起來,憂慮地抬頭往上看。
  「撐得住,小帥哥。」我說。
  比利不安地笑了笑。
  十點左右,最後一陣風雨來襲,來勢洶洶。呼號的風聲不會低於第一次的狂嘯,不止的閃電更彷彿一次又一次打在我們四周。更多樹倒了。湖邊傳來的一陣爆裂聲,使黛芬不由自主地低喊了一聲。比利已經在她懷中睡著了。
  「大衛,那是什麼?」
  「我想可能是船屋。」
  「噢。喔,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