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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果不其然,他在屋簷下站了沒一會兒,就聽到背後樓梯間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有人從那裡下樓了。
  狐仙有意讓鯉伴聽到聲音,不然他完全可以像剛才那樣悄無聲息地出現。
  鯉伴耳朵聽著樓梯間的聲音,但眼睛仍然看著前面的桃樹林。
  既然狐仙不願別人看到他的正臉,鯉伴就不回頭去看。
  何況即使回頭看也不一定能看到,不然以前早就有人看到狐仙的正臉了。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細微的沙沙聲。
  鯉伴知道,那是狐仙掃帚一樣的尾巴拖在地上的聲音。
  狐仙在他身後很近的地方停住了腳步,然後「嗯」了一聲,那是對鯉伴非常滿意的讚歎聲。
  小時候私塾的教書先生聽完鯉伴背誦課文之後,也常常發出「嗯」的一聲表示滿意。那位知識淵博、為人慈善的教書先生對鯉伴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是鯉伴沒有在科考方面更進一步。鯉伴的爸爸說,爸爸的爸爸在世時就說了不讓鯉伴走入仕途,但字還是要識,書還是要讀,世事還是要通明。爸爸的爸爸曾經位居三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聲名赫赫,這些房產便是他那時候置辦下來的,但他卻不讓後輩再入朝堂。
  「你做得很不錯。」狐仙用尖細的聲音說。
  鯉伴開心一笑。
  狐仙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低估他們倆了。」
  「為什麼這麼說?」鯉伴問。
  狐仙說:「我原以為你說樓上沒人,他們就會走。沒想到他們借口要喝水,想踏入門檻。幸虧你聰明,讓他們在外面等,你自己舀水給他們。這是其一。他們見你將他們拒之門外,又化成原形,希望你大發善心,主動將它們帶進屋,放入水中。幸虧你看出破綻,將它們裝入葫蘆瓢,放生於洗衣塘。這是其二。後來它們在捶衣石旁不走,你沒有改變主意,並且嚇唬它們,讓它們潛入深水。這是其三。」
  鯉伴說:「不是我聰明,是他們露出了破綻。他們剛問我時,我不知道他們是魚精。但是我舀水出來看到魚時,一眼就認出是他們變化而成。那嘴巴,那魚須,還有一身灰色,簡直太容易看破了。」
  狐仙說:「他們已有兩三百年的道行,可是還不夠。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偶然也會不小心露出破綻,被人看到原形。老鼠修煉成人,看到貓還是會害怕;黃鼠狼修煉成人,害怕聽到雞鳴甚至怕人說一個『雞』字,因為他忍不住要流口水。」
  鯉伴問:「那魚精怕什麼?」
  狐仙說:「怕沒有水啊。他們為什麼下雨天來?因為晴天來他們會渴死。他們為什麼要共用一把傘?因為他們怕皮膚乾燥。但是他們不能讓你看出來,所以假裝打傘,卻打一把遮擋不了雨水的傘。就連他們想找借口進來,都只想到了借口水喝,不說走累了要歇腳。」
  鯉伴點頭說:「是哦,如果他們要進屋歇腳的話,我總不能搬椅子出來讓他們坐在雨水裡。這麼說來,誰都有自己的局限,都有自己的破綻,都有自己害怕的地方?」
  狐仙說:「是。很久以前,我在京城的時候,曾問掌管天文法力無邊的國師,他有沒有怕的東西。我想,修煉到他那個境界,已經接近神、接近佛了,應該無所畏懼。沒想到他跟我說,他害怕得不得了,因為他夢見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兒嫁給了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男人。而他的夢往往會成為現實。」
  「最有權勢的男人……是皇帝陛下嗎?」鯉伴問。
  「不,那時候他還是太子殿下。」狐仙說。
  「那不是很好嗎?國師的女兒與皇帝陛下的兒子,像很多美好的故事一樣。」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登基之後荒淫無道,在民間廣選秀女,納入宮中,供其享樂。秀女一多,後宮鬥爭就多,比朝廷還要複雜、還要險惡。有的秀女為了從眾人中脫穎而出,不惜將整張臉皮揭掉,換之更白皙細膩的臉皮,不惜將原本完好的骨頭削整,以變成皇帝陛下喜歡的身形。」
  「換皮削骨?這不是畫皮鬼才做的嗎?」
  「人一旦有了不切實際的慾望,就會變得連鬼都不如。別看後宮美女如雲、朝歌夜弦、綾羅綢緞,其實是人間地獄。國師既不願女兒參與後宮爭鬥,也不想她備受冷落,所以他害怕。」
  鯉伴撇撇嘴,問:「那麼,您怕什麼呢?」
  「我活了這麼多年,什麼事情都經歷過,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可是……無論你遇到什麼樣的精怪,如果你問他怕什麼,他都會說,他沒有什麼可怕的。」
  鯉伴歎了一口氣,失望地說:「原來是這樣。」
  狐仙說:「今天的事情謝謝你。不過我還有一個朋友會來找我,這個朋友非常聰明,特別講究禮節。因此,他來之前必定問清了我的去向,即使你說樓上空了許多年,他也不會相信。但是他想進門,必須得到你的邀請。」
  「這是他的禮節?」鯉伴問。
  狐仙說:「是,所以,如果這個朋友找來,你千萬不要同意他進門。」
  鯉伴問:「你這個朋友長什麼樣子?」
  狐仙說:「他既然來找我,就不會以原來模樣出現。我如果說他原來長什麼樣子,反而會誤導你。」
  鯉伴點頭。狐仙說的確實有道理。
  鯉伴身後又響起腳步聲,這次是從近處漸漸走向遠處,到了樓梯間那邊。
  樓梯沒有立即響起「咯吱咯吱」的聲音。
  鯉伴知道,狐仙在那裡站住了。
  於是,他也沒有轉身回頭看。他覺得狐仙還有什麼話要跟他說。
  果然,狐仙又說話了。
  「我跟你說過,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也會偶然不小心露出破綻。如果你能發現他的破綻,就不用知道他長什麼樣子。皮囊掩飾內心,水面掩飾暗流。你能看到的東西,往往它們反過來能迷惑你。你捨棄外表,更容易發現真相。」
  鯉伴聽得似懂非懂。
  「咯吱咯吱」的聲音響起。彷彿樓梯間腐朽的梯板已經悟到了狐仙的開示,紛紛給予響應。
  等到爸爸媽媽修完堤岸回來,鯉伴都沒有看見有什麼奇怪的人來。
  吃晚飯的時候,爸爸媽媽發現鯉伴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問他怎麼了。
  他自然不會說。
  當天晚上,樓上的響聲比以往大了一些。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起來,他發現外面雨停了,天氣變熱了,樹上休息沒多久的知了又開始聒噪起來。
  到了晚上,人們紛紛逃出悶熱的房間,三三兩兩或者十多人一起到大樹底下乘涼。有的小孩相互打鬧嬉戲,有的小孩央求大人講故事,有的老人聊許多年前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