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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節

  「她給我喝了一點茶。」
  「我才把你留在家裡一天,你就徹底改變了這裡。你認識了我的鄰居,我猜你也和我最好的朋友混熟了,她告訴你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我保證!」安妮在廚房叫道。
  我拉著袖口鬆脫的一條線頭,小聲說:「我以為你會高興,能有一個整潔的家。我以為——」我以為那會使她喜歡我,在黛安娜的世界裡,這會管用。用這種方法,或是類似的某些方法。
  「我喜歡我房子原來的樣子。」她說。
  「我不信。」我回答,當她遲疑時,我又說——我想,那是我一直打算對她說的話——「讓我留下來,班納小姐!喔,拜託讓我留下來!」
  她露出迷惑的眼神,「艾仕禮小姐,我不能這麼做!」
  「我可以和昨晚一樣睡在這裡,也可以和今天一樣打掃和煮飯。我可以幫你清洗東西。」在我說話時,變得愈來愈急躁和絕望。「喔,當我待在聖約翰樹林的那棟房子時,我多期望能做這些事啊!但是和我同住的惡魔說得讓僕人做——因為家事會糟蹋我的手。不過,如果我留在這裡——我可以在你工作時照顧西裡爾,他哭的時候,我絕不會餵他鴉片酊!」
  弗洛倫斯的眼睛睜得比以前都大,「掃和清洗我的東西?照顧西裡爾?我很確定,不會讓你做這些事!」
  「有何不可?我今天在街上遇見五十位婦人,全都做著這些事!這再自然不過了,不是嗎?如果我是你的妻子——我是說,雷夫的妻子——那我一定會做這些事。」
  她交疊雙臂,「在這棟屋子裡,艾仕禮小姐,這可能是你所觸及最糟的話題。」
  然而,在她說話時,前門打開,雷夫出現了。他一手夾著晚報,另一手則抱著西裡爾。
  雷夫說:「老天,看看這台階的光澤!我都不敢踩了。」他看到我,露出微笑——「你好,你還在啊?」——然後瞥視室內。「還有這裡!我沒走錯客廳吧,對不對?」
  弗洛倫斯走向雷夫接過西裡爾,將他推向廚房。我聽見極興奮的驚呼聲——先是對安妮,接著是對牛肉和馬鈴薯,最後是對菠蘿。弗洛倫斯抱著西裡爾,他正在鬧彆扭,快要哭了。我走向她,鼓起勇氣,因為我上次抱過的嬰兒是親戚的孩子,而且是四年前,現在西裡爾還衝著我的臉尖叫。「把他給我,孩子都喜歡我。」弗洛倫斯把嬰孩傳給我,出現某種不可思議的奇跡——或許是因為我生疏的技巧嚇到他——西裡爾靠著我的肩膀,打了個嗝,慢慢安靜下來。
  我原本認為,如果母親看見養子安穩地睡在另一位女孩懷中,必定不願將這女孩留在家裡。然而,當我再看向弗洛倫斯時,發現她盯著我瞧,臉上的表情和昨晚一樣奇怪,幾近悲傷,卻也非常溫柔。一撮卷髮從她的髮髻鬆脫,軟垂在她的額頭上。她伸手將頭髮撥離眼周,我覺得她的指尖似乎有些濕潤。
  我心想:老天,我真是把時間浪費在扮裝上面,我應該去演通俗劇。我咬唇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再見,西裡爾,我現在得戴上濕掉的帽子,走進逐漸變黑的夜晚,找張長椅睡覺……」不過,我真的想太多。弗洛倫斯吸了一口氣,表情再度嚴肅起來。她說:「好吧,你可以留下來一留一周。一周到了以後,再試試留一個月:你會有薪水,我想就當作照顧西裡爾和處理家務的報償。不過,假如行不通的話,艾仕禮小姐,你得答應我會離開這裡。」我答應了。我將西裡爾稍微拉上肩膀,弗洛倫斯別過頭。我沒看她臉上的表情,只是微笑,將雙唇貼在西裡爾頭上——他聞起來有股酸味——並親吻他。
  那時我內心慶幸撒了謊,沒說出黛安娜的事!要我放棄扮裝的男孩模樣,那又有什麼重要呢?我曾經是個普通的女孩,我可以變回普通的樣子——的確,這就像是放了某種假。我回想最近過的生活,不禁微微顫抖,我瞥視弗洛倫斯,感到很高興——就和從前一樣高興——她相當樸素,也相當平凡。她拿出一條手帕擦拭鼻子,現在她大聲叫喚雷夫,要他將茶壺放在爐上。我的慾望曾經稍縱即逝,將我逼向急切的歡愉,不過我明白,她絕不會引發那些歡愉。我過於柔軟的心曾經變硬,最近又變得更硬——不過我想,在奎爾特街,沒有變軟的可能。
  
第17章
  一
  前來參加黛安娜家恐怖宴會的女士中,有一位扮成瑪麗皇后,但她並未打扮成皇后的樣子,反倒以拿手杖的牧羊女形象出現。我聽見她告訴另一位賓客(她將她誤認成童詩中的波碧1),瑪麗皇后如何將小茅屋蓋在皇宮裡的花園,以及和所有朋友扮成牧場女工,與農夫一起玩樂的情形。在我待在奎爾特街的頭幾周裡,我想起那個故事,心裡有點難過。那天我穿上圍裙、打掃弗洛倫斯的房子,還有為她煮晚餐的時候,相當能體會瑪麗皇后的感受;第二天我做著同樣的事,甚至覺得感同身受。然而到了第三天——在街上等待蓄水塔噴出少許污濁的水、塗黑火爐以及爐灶、磨亮台階、打掃廁所——我已經準備好掛起手杖,回到我的皇宮去。可是皇宮的大門,當然已經在我面前關上了,現在我得勤奮地工作。當一個嬰孩在我懷裡扭動時——或是在地板上滾來滾去,用頭敲著傢俱玩時——或者更常出現的是,在樓上的小床裡尖叫,哭喊牛奶和塗有牛油的麵包時,我也同樣得工作。雖然我答應過弗洛倫斯,但要是屋裡有杜松子酒,我想我會給西裡爾喝酒——我可能會自己嚥下幾口,使家事做起來愉快些。不過屋裡沒有杜松子酒、西裡爾精力充沛,而家事依舊很累人。我不能抱怨,甚至不能對自己抱怨,因為我知道,儘管工作繁重,都比不上前往貝瑟南格林碰運氣,在冬天街頭孤苦無依時,必須學習的生活習慣來得痛苦。
  1波碧,著名童詩的主角,以具韻律感的句子,描寫牧羊女波碧遺失羊群,小羊最終回家的故事,經常被當作英語教學的遊戲歌曲,波碧成為牧羊女的代名詞。
  因此,我沒有抱怨,卻經常想起幸福地。我想著那個街區是多麼安靜和美麗、黛安娜的宅邸是多麼豪華、房間有多麼舒適、明亮、溫暖、香氣撲鼻且閃閃發亮——簡而言之,和弗洛倫斯的房子大相逕庭。弗洛倫斯的房子位在城裡最貧窮嘈雜的一區,有一間充當臥房、餐廳、圖書室與客廳的黑暗房間,有搖晃作響的窗戶和燻黑的煙囪,以及一扇不斷開關、時而受到拳頭敲擊的門。整條街對我而言,似乎是用印度橡膠做成的——每兩戶人家間都瀰漫著叫器聲和笑聲,以及人群、臭味和狗。我本不該在意這些——畢竟,我在類似的街道長大,家裡的房子在親戚們上下樓梯時會發出巨響,客廳裡每晚都有人喝啤酒、打牌,有時則是吵架。可是我已經失去了對此忍耐的習慣,令我疲憊難耐。
  再度有太多人前來拜訪。比方說,有弗洛倫斯的家人,一位兄弟和他的妻小,還有一位叫珍妮的妹妹。那位兄弟是家族照片裡的長子(中間那一位去了加拿大),他是屠夫,有時會送些肉來給我們,相當愛吹牛——他之前搬到埃平,認為雷夫很傻,還留在奎爾特街,他們一家長大的地方。我不太喜歡他。相對於較常來拜訪的珍妮,我馬上就接受了她。她年約十八九歲,骨架很大,面貌頗為出色。之前我觀察她的照片時,曾認為她是天生的酒吧女侍——因此當我得知她在一家城裡的酒館當女酒保,和經營者一家同住在酒吧樓上的房間時,不禁洋洋自滿。弗洛倫斯對她的任何事都會感到不安:她們還很小時,母親便已過世(她們的父親則在母親過世前幾年過世)弗洛倫斯得扶養妹妹,就和各地的姐姐一樣,堅信珍妮會被第一位追求她的年輕小伙子帶壞。當我住進弗洛倫斯家,珍妮首度來訪時,她憂心地對我說:「她會毫不遲疑地結婚,一生被小孩拖累,她的美貌會凋零,而她會在四十三歲時筋疲力盡地死去,就像我們的母親一樣。」當珍妮前來晚餐時,她留下來過夜,睡在弗洛倫斯的床上,我躺在樓下的客廳,聽到她們的低語聲和笑聲——那聲音使我無法入睡。不過珍妮在看見我將緋魚端上早餐桌,或是在掃除日時,將她哥哥的襯衫放進軋干機時,似乎並不感到驚訝。「好吧,南茜。」她會這麼說——她一開始便稱呼我為「南茜」。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的眼周還有疲傷,當她瞧見時,她吹起口哨說:「我敢說這是某個女孩做的吧——對不對?女孩總會攻擊眼睛,粗漢則會打牙齒。」
  當整棟房子的地基沒有因珍妮走樓梯的腳步聲而顫動時,就換成被弗洛倫斯的女性朋友的議論聲和笑聲所搖晃。她們時常過來喝茶,帶著書本、小冊子和一些八卦。我認為這些女孩非常古怪。她們全都有工作,不過,一如那位衛生督察安妮?裴吉,她們沒有一位的工作是單調呆板的——例如做毛氈帽、羽毛飾品,或是當店員。相反,她們都做慈善相關工作,或者在家工作。她們有殘障者、移民,或是無家可歸的女孩名單。她們的目標是替弱勢者安排工作、房子和友善的社會。她們訴說的每個故事都有相同的開頭:「今天有位女孩進了我的事務所……」
  「今天有位女孩進了我的事務所,剛從監獄出來,她母親帶著她的小孩一起消失了……」
  「今天有位可憐的女子進了我的事務所,她從印度被帶來當女僕,現在家人不願出錢贖她回去……」
  「今天有位女子進來,她的人生被一位男士摧毀,那位男士狠狠毆打她,使她——」然而,這則故事從未說完。說故事的女孩瞧見我盤據在弗洛倫斯旁的一張扶椅上,她臉龐泛紅,將杯子貼近雙唇,隨即轉移話題。她們都知道我的過去——我捏造出來的過去——她們從弗洛倫斯那裡聽來。當她們不再為此臉紅地埋首於茶杯時,她們把我帶到一邊,偷偷問我現在好不好?還推薦一些如果想打官司時,對我會有幫助的人,或是一些能消除我臉頰瘀傷的草本療法……
  事實上,雷夫和弗洛倫斯的社交圈對類似的事表現出一種令人厭煩的和善、誠懇以及關注。早在一開始,我便不得不發現,班納家在當地的勞工運動中名聲頗大——他們手上總有某些迫切的案子、某些準備讓國會法案通過或否決的計劃,因此客廳總是擠滿人,眾人召開緊急會議或沉悶的辯論。雷夫是一家絲綢工廠的切割工,也是制絲工人聯盟的秘書。弗洛倫斯——和她在弗裡曼特爾之家的工作一樣——自願參與一個名為婦女合作工會的組織。在我來這裡的那一晚,弗洛倫斯是為了工會的工作熬夜,而非我之前誤以為的無依少女,她接下來的那幾晚也熬夜,不斷平衡預算和寫信。在剛開始的時候,我偶爾會瞥見她工作的紙張,但不論我看見了什麼,都讓我皺起眉頭。「這是什麼意思,合作?」有次我問她。這是我在幸福地時從未聽見有人說過的字眼。
  不過在奎爾特街時,我時而發現自己在端出一杯杯的茶、捲著香煙、在其他人議論並大笑時照顧小孩們之際,會寧願自己仍舊身穿長袍待在黛安娜的會客室裡。在那裡,沒有人問我任何事,因為她們從未想到我可能會有個值得投票表決的意見,不過至少她們都喜歡見到我。在弗洛倫斯的家裡,完全沒有人看我——更糟的是,他們全都以為我必然像他們一樣既優秀又精力充沛。因此,我持續處在驚惶的情緒中,偶然會讓他們醒悟過來——有人會問我對SDF1或是ILP2意見,而我的回答會讓他們明白,我不只分不清楚SDF?和WLF3,以及ILP和WTUL4的差別,我也完全從來不知道這些縮寫代表什麼意義。在我住進這裡約六周後,當我某次害羞地承認,幾乎不知道保守黨和自由黨之間的差異時,他們以此開了一個高明的玩笑。「你說得很對,艾仕禮小姐!根本就沒有差別,要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看得清楚,我們的工作就輕鬆多了。」一位男子回答。我微笑著,沒再多說什麼,默默收拾他們的杯子,並將西裡爾帶進廚房。當我等待水壺的水滾時,我唱了首音樂廳的老歌給他聽,他踢腳並發出咯咯笑聲。
  1SDF,全名Social Democratic Federation,社會民主聯盟,英國第一個社會主義政黨。
  2ILP,全名Independent Labour Party,獨立工黨,英國過去一社會主義政黨名。
  3WLF,全名Women's Law Fund,婦女法律基金會。
  4WTUL,全名Women's Trade Union League,婦女商業團結聯盟。
  弗洛倫斯出現了,心不在焉地揉著眼說:「多美的一首歌,我和雷夫要出去——你不介意照顧西裡爾吧?前面有戶人家——地方長官正在那裡。我說我們會過去,免得男人們出了亂子……」總是會有類似的事發生——總是會有鄰居出了問題,需要金錢或幫助,或是要寫信或到警察局去;雷夫和弗洛倫斯總是會去——自從有天晚餐,我看見雷夫穿著襯衫沿街對一些失業者給予安慰或金錢開始,我巳經整整一周沒和他們共進晚餐了。我認為他們一定是瘋了才會這麼做。在惠茨特布爾,我們對待鄰居已相當和善,但這種和善是有限度的——母親從未有時間顧及軟弱的妻子、流浪漢,或是醉漢。然而,弗洛倫斯和雷夫幫助每個人,甚至——或者,對我來說似乎特別是這樣——是游手好閒的父親與懶散的母親,這種人在貝瑟南格林佔了大多數。現在,聽見弗洛倫斯打算前往地方長官在的那戶人家時,我變得有些不悅。「你們兩個可真是一對聖人,」我說,順手將肥皂水裝入一隻盆子,「你們從未留一分鐘給自己。你們有美麗的房子——現在還有我來讓這裡變得美麗——卻沒有片刻時間好好享受。你們的收入豐厚,卻將錢拱手送人!」
  「如果我想將鄰居關在門外,整夜只盯著家裡美麗的牆壁看,」弗洛倫斯回答,仍舊揉著眼睛,「我就會搬到漢普斯戴去!我一輩子都住在這棟房子裡。當我們還小,過得很苦時,這條街上沒有一個人不曾幫過我的母親。你說得對,我和雷夫的確有豐厚的薪水,不過當我知道隔壁的蒙克斯太太得用十先令和她所有的女兒一起過活時,你認為我還花得下三十先令嗎?還有對面的肯尼太太,她丈夫病了,必須靠糊紙花賺得的三先令生存,她整晚坐著,瞇著眼睛看那些玩意,直到半盲……」
  「好吧。」我說。她經常像這樣長篇大論——我認為聽起來像是某本描述東區生活的感性小說中,某位替人民發言的女孩的口氣。瑪麗亞喜歡閱讀這類小說,黛安娜老愛嘲笑她。不過我沒將心中的想法告訴弗洛倫斯,我什麼也沒說。當她和雷夫以及他們的聯盟朋友走了之後,我坐在客廳裡的一張扶椅上,心情十分沉重。事實是,我討厭他們的善心。我討厭他們的善行、使命以及保護扶攜的孤兒。我討厭他們,因為我知道自己是他們的一分子。我曾以為,弗洛倫斯會讓我進入她家,是出於特別針對我的好感;不過,當她和她哥哥經常把恰巧蹣跚走在街上的老漢帶進家裡,還給他吃晚餐時,這就算不上什麼殊榮。他們並非對我不聞不問。比如雷夫,我想他應該是我遇見最溫柔的男人。沒有人,即使是城裡最堅定的薩福人,和雷夫同住時不會心動;而我——我自認為是頗為堅定的陽剛女——很快便確定自己非常愛他。弗洛倫斯也對我照顧有加,不過態度總是有點厭煩與心不在焉。儘管她吃我煮的晚餐;儘管她將西裡爾交給我,讓我幫他洗澡、穿衣、哄他入睡;還有一個月過去時,她同意我可以照自己的意願留下,要雷夫到閣樓為我搬來一張小床,她說那會比兩張扶椅來得舒適——儘管弗洛倫斯做了這些事,卻不像是真正為我而做的。她會做這些事,是因為有人做晚餐、照顧小孩,會讓她有更多時間投身於使命。她交付我工作,有如一位女士交付工作給一位剛離開監獄,什麼也不會的女孩一般。
  如果說她的冷漠沒有激起我的慾望,我可能再也不是我自己。我在幸福地待了十八個月,養成了對女士的慾念,直到猶如手套工匠般技巧純熟為止,我現在不可能因為學會了如何將壁爐塗黑,便將這些技藝拋棄。「她不可能是陽剛女。」我會這麼對自己說——因為她從未向我調情,有許多女孩出入我們的客廳,我也從未見過她和其中一位調情。但是,我也從未見過她和小伙子調情。最後我只好猜她太過優秀,因而無法與任何人墜入愛河。
  畢竟,我到奎爾特街並非為了調情,我來這裡是為了當普通人。得知沒有人的眼神帶有誘惑,只會使我愈趨平凡。我的頭髮過了一兩周後,已經失去了原有軍人般的利落,我任其生長,甚至將髮梢捲起。我磨腳的靴子巳經不那麼緊,我也更常穿著靴子走路,不過後來在一個二手服裝攤換成一雙有蝴蝶結的鞋子。我也換了軟帽和破舊的裙子,把它們換成一頂附線花的帽子和一件領口綴有鍛帶的裙子。「這裙子真是美極了!」當我第一次穿上時,雷夫這麼說。不過,只要雷夫認為會讓我微笑,就算我裹著一張棕色的紙,他也會說我看起來很美。事實上,自從離開聖約翰森林,我的模樣一直很糟,如今穿上印有花朵圖案的裙子,我看起來只會更糟。我買的都是些以前和凱蒂在惠茨特布爾時所穿的那類衣服,我隱約想起當時的我曾被認為是個頗出色的女孩。
  然而,這些衣服不搭調的程度就好比男裝永遠不可思議地不適合我的女孩氣息一般——也好比要我的下顎變得更堅硬、眉毛變得更濃密、臀部變小、雙手變得特別大,好搭配黛安娜要我穿上的西裝一樣怪異。我眼睛上的瘀傷沒多久便褪去了,不過那場爭吵卻在我的臉頰上留下一道疤痕——現在還在。這道疤痕,結合因為提水桶和磨白台階而變得結實的雙肩和大腿,為我留下一絲粗獷的氣息。當我早上在廚房用盆子盤洗,從一個特定的角度,看見在陰暗窗戶的倒影時,我看起來就像個在某家男子俱樂部密室的年輕男子,在打完一場拳賽後梳洗一番。不知黛安娜會多讚賞我!然而在奎爾特街,如我先前所說,沒有人會為此喘息。到了雷夫和弗洛倫斯下樓吃早餐的時候,我會穿上裙子,並將頭髮盤起。弗洛倫斯通常會一口氣喝完茶,說沒時間吃飯,因為她得在前往工作的路上到工會一趟。雷夫自行她解決留在盤子上的熏鯡魚——「老天,西裡爾,這些看起來真好吃!」——她會離開,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像個九十歲的老嫗般在喉嚨上將頭巾打結。
  儘管我這麼在意弗洛倫斯,也花了大量時間——家事花不上太多腦筋,而我沉迷於她的事更甚一切——我還是無法瞭解她。我最初遇見的弗洛倫斯,在格林街的那個弗洛倫斯,曾經很快樂,頭髮有如床鋪彈簧般捲曲,笑的時候會露出牙齒。然而,在貝瑟南格林的弗洛倫斯?班納,只稱得上嚴肅又無趣。她的髮質粗糙,身上的衣服永遠是黑色的,或是鐵銹、灰塵或煙灰的顏色;當她微笑時,你會發現自己因此感到驚訝且畏懼。
  弗洛倫斯的脾氣捉摸不定。她對那些不值得的貝瑟南格林窮人宛如天使般和善,但在家裡,她卻時而垂頭喪氣且易怒——我會看見她哥哥和朋友踮起腳尖經過她的椅子,以免干擾她,我認為他們的耐心極為驚人。幾天裡會有一次,她會有如你所希望地快樂,不過接下來她會無精打采地走路回來,或在某天早上,好像做了惡夢般無精打采地醒來。對我來說,最奇怪的當屬她對待西裡爾的行為:儘管我知道她將他視如己出,但有時她似乎會忽視他,或厭惡地推開他的手,在其他時候,她卻會抱緊並親吻西裡爾,直到他發出尖叫為止。
  有天晚上,那時我來到奎爾特街已經有好幾個月了,當話題轉到生日時,我才有些驚訝地知道西裡爾的生日已經過了,沒有被慶祝。當我問起雷夫這件事時,他一如我所料地回答,西裡爾的生日在七月,但他們認為不值得慶祝。我哈哈大笑地說:「哦,難道社會主義者都不過生日的嗎?」雷夫微笑,弗洛倫斯卻不發一語地起身離開房間。我再次思忖這孩子背後會有什麼樣的故事,不過弗洛倫斯沒露出任何蛛絲馬跡,我也沒探個究竟。我認為,倘若我這麼做,會讓她又問起那位本應讓我奢靡度日,卻打黑我眼睛的男子的事,打從第一天晚上後,她再也沒提過他。我很高興她沒再提過。
  畢竟她很好,也很誠實——我本應討厭自己說謊騙她才對。
  的確,我本該對任意利用她感到抱歉。當她如此賣力工作,身心如此疲憊時,會讓我在室內來回踱步,不斷絞扭自己的手,壓抑抱住她的衝動。讓她這麼累的不是她在少女之家的工作,而是永無止盡的工會和聯盟工作——晚餐結束後,她會將成堆的名單和總賬放在餐桌上,整夜瞇著眼看,直到雙眼發紅,出現像葡萄乾的皺紋一樣的血絲為止。有時因為我也沒別的事好做,我會拉把椅子坐在她身邊,要她讓我分擔瑣事,她給我一些要寫上地址的信封,或是一些我不會搞砸的小事。春天時,工會在本地成立了一個女針線工聯盟,弗洛倫斯開始拜訪貝瑟南格林的家庭代工者——全是長時間獨自在骯髒的房間工作,以換取微薄報酬的婦女——我和她一起去。我們見到的景像極度悲慘,那些婦女都很高興有人來訪,工會也非常感激,不過我其實是為了弗洛倫斯才去的。我無法忍受她晚上獨自一人做著那些沉悶的工作,在東區的街道上孤身行走。
  然後一如我先前所說,一位管家會尋找任何枝微末節,好讓弗洛倫斯的日子更有生氣——我開始在廚房裡為她奮戰。弗洛倫斯很瘦弱,瘦弱不適合她,她雙頻上的陰影使我難過。因此,當婦女合作工會計劃聯合東倫敦的家庭代工時,我攬下這份工作,用早餐、午餐、三明治茶點、晚餐與宵夜,還有餅乾、牛奶養胖她。剛開始我做得不太成功,儘管我常坐車前往白教堂市場的肉攤,購買柴薪和香腸、兔肉、牛肚,以及一袋袋在我們在惠茨特布爾稱為「雜碎」的碎肉,我的確是個不好不壞的廚子,經常把肉燒焦,或弄得半生不熟,也可能將食物烹調得很美味。我認為弗洛倫斯和雷夫沒有發現,是因為他們從未吃過更好的東西。然而就在八月底的某一天,我發現巳經到了牡蠣產季,便買了一桶牡贓與一把牡蠣刀。當我把刀鋒放在牡蠣殼的韌帶上時,我好像轉動了一把鑰匙,開啟我母親所有的食譜,湧聚在我的指尖上。我端上牡蠣餡餅——弗洛倫斯將正在寫的紙張放在一邊,以便吃餅,還用叉子叉起留在碗邊的碎屑。隔天晚上我端上牡蠣炸餅,再隔晚是牡蠣湯。我做了烤牡蠣和醃牡蠣,還有裹上面衣再用鮮奶油燉煮的牡蠣。
  當我將最後一道料理傳給弗洛倫斯時,她露出微笑。她嘗過以後,發出歎息,拿起一片塗有牛油的麵包,折起來塗抹醬汁,麵包在她的唇上留下奶油,她用舌頭舔甜,再用手指擦乾淨。我想起有一次,在另一間客廳裡,當我為一位女孩端上牡蠣晚餐時,曾偶然地喜歡上她。當我回憶這件事時,弗洛倫斯舀起一湯匙魚肉,再度歎息。
  「喔,我真的認為,假如有道菜,只有一道菜能在天堂吃到,那一定是牡蠣——你不認為嗎,南茜?」她說。
  她之前從沒這麼親密地叫過我,在我和她同住的那幾個月中,也從未聽到她說這麼富想像力的話。聽到她的話,我哈哈大笑,雷夫笑了,她也跟著笑了。
  「我也認為是牡蠣。」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