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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節

  最後,是件我差點忽視的薄包裹:這件包裹裝著一組手帕,每條都和方纔的凸花棉布襯衫一樣質地精細,還繡著小小的草體字母N.K。這套西裝在各方面來說,質地和色調均精緻協調,使我深深著迷;不過最後一項配件,象徵著我和賜予我新家的慷慨女主人的關係,是最令我滿意的。
  我洗澡,在鏡前穿上衣服,接著拉開窗簾點煙,一面站著抽煙,一面注視鏡中的自己。我看起來——我認為可以毫不自誇地說——像個恩賜。這套西裝就像所有昂貴的服裝,有種自成一格的模樣和光澤,或多或少能使任何人看來俊美。不過黛安娜做了上上之選。漂白的亞麻布料彌補了我單調的金髮和我臉頰、手腕變淡的膚色。喉頭的琥珀領結襯托我的藍眸和暗黑的睫毛。長褲有筆直的折痕,將我的雙腿修飾得更加修長,我在褲扣處塞入一隻捲起的雌鹿皮手套,使那裡突起。我發現自己可說極具魅力。在木質鏡框中,我略彎左腿,一隻手慵懶地垂在大腿的位置,另一隻手則停在正將香煙送往朱唇的半途上,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自己,反而像張活生生的照片,是遭嫉妒的藝術家活捉,釘入玻璃後面的金髮勳爵或天使。我大為驚歎。
  房門傳來一陣騷動。我轉過身,發現黛安娜站在那裡。當我注視鏡中的自己時,她一直看著我——我太專注於自己俊美的模樣,因而沒注意到她。她手裡拿著幾枝花朵,過來將花別在我的外套上。她說:「我之前沒想到,你應該是個自戀的人。」那些花是紫羅蘭。當她將花別在翻領上時,我低頭看那些花,並嗅聞香氣。有一朵花自花梗脫落,飄到地毯上,被她的鞋跟踩得粉碎。
  當她別好花,她拿我的煙抽,並退後審視自己的傑作——就像很久以前,瓦爾特在丹蒂太太家做的一樣。被人妝點與讚賞似乎是我的命運,我並不介意。我只是回想著純真時代時所穿的藍色絲織斜紋布西裝,發出一聲大笑。
  這聲大笑為我的眼眸增添一種冷酷,並且閃閃發光。
  黛安娜瞧見,得意地點點頭,「我們會造成騷動,她們會讚美你,我很清楚。」
  我問:「誰?你要我為誰打扮?」
  「我要帶你外出見我的朋友。我要帶你,」她將一隻手放向我的臉龐,「去我的俱樂部。」
  二
  那家俱樂部叫板煙女子俱樂部,位於賽克維爾街,就在皮卡迪利上面。這條路我很熟,那些路我都很熟,然而我從未注意過那棟灰白色的狹長建築,黛安娜要先令駕車載我們過去。我猜那裡的台階一定相當陰暗,名牌很小,門板以很狹窄;不過,走訪一次後,我便永生難忘。
  假如你願意,不妨今天就去賽克維爾街,試著找到那裡。你得沿著人行道搜尋三四遍,當你找到那棟灰色的建築物時,停下來注視它一會兒,假如你看見一位女士穿越陰暗的門檻時,仔細留意她。
  她會如同我和黛安娜那天一樣,走入一間大廳,那間大廳富麗堂皇,有張桌子後面坐著一位優雅樸素,看不出年齡的女子,這位女子名叫霍金斯小姐。當我抵達時,她正在記帳,當她抬頭看見黛安娜時,對她露出微笑,看見我時,笑容則略微收斂。
  她說:「蕾瑟比夫人,真高興見到您!我想潔克斯夫人正在娛樂室裡等候您的光臨。」
  黛安娜點點頭,過去在一張單子上簽名。
  霍金斯小姐再度瞄向我,「這位先生要待在這裡等您嗎?」
  黛安娜的筆平順地滑動,目光並未上移。「別惹人厭,霍金斯小姐。這位是金恩小姐,我的同伴。」霍金斯小姐更緊盯著我看,瞬即臉紅。
  「喔,蕾瑟比夫人,我確定自己不能代表這裡的女士發言,但一定會有人認為這有些——不合規定。」
  「我們來到這裡,」黛安娜回答,將筆蓋旋上。「就是為了不合規定。」她轉身打量著我,伸出一隻手整理我的領結,舔舔戴著手套的指尖,撫平我的眉毛,最後摘下我頭上的帽子,梳順我的頭髮。
  她把帽子留給霍金斯小姐處理,緊勾我的手臂,帶我上樓進入娛樂室。
  這個房間和樓下的大廳一樣豪華。我不知道現在這房間是什麼顏色,在那些日子裡,房間的牆壁鑲上了金色花鍛,地毯是鮮奶油色的,沙發是藍色的……簡而言之,房間的裝飾有我身上的一切顏色——或者更應該說我被裝飾成與其搭配。我得承認這種想法很令人驚慌,有那麼一下子,黛安娜的慷慨似乎變得不如當天早上我在鏡前擺姿勢時想的那麼值得稱讚。
  但我想起,每個表演者都得為配合舞台而打扮。這是一個多棒的舞台——還有多棒的觀眾!
  我想她們約有三十人——全是女人,都坐在桌旁,啜飲飲料或看書報。你可能曾和她們任何一位在街上擦身而過,不會特別注意,但她們聚在一起的效果相當古怪。她們的穿著不能說很奇怪,而是很獨特。她們穿裙子——卻像是那種裁縫特地為男士設計的裙撐,而大膽設計出來的樣式。有許多人似乎穿著外出服或女用騎裝。有許多人戴著夾鼻眼鏡,或戴系有帶子的單邊眼鏡。有一兩位戴著相當嚇人的髮飾,我沒見過這麼多打著領結的女人聚在一起。
  當然,我並非立刻注意到所有細節。娛樂室很大,從黛安娜帶我穿越房間起,我便悠閒地觀察週遭。我們穿越了一片如絲絨般綿密的肅靜——自我們從房門現身時,女性會員們便轉過頭,倏地瞪大眼。我無法分辨她們和霍金斯小姐一樣,把我當成一位紳士,還是和黛安娜一樣,瞬間發覺我的喬裝。不論如何,傳來一聲大叫——「老天爺!」——接著是另一聲驚呼、更多不完整的「我的天……」我感到身邊的黛安娜,隨著得意而變得強硬起來。
  有位坐在最遠角落桌旁的女士起身時,又出現一聲大叫:「黛安娜,你這個老蕩婦!你終於做了!」她鼓起掌,還有兩位臉色紅潤的女士旁觀。其中一位有單邊眼鏡,現在她將眼鏡戴上。
  黛安娜將我放在她們面前,向她們介紹我——比之前將我介紹給霍金斯小姐時親切,再次介紹我是她的「同伴」,女士們哈哈大笑。這群女士之首,是剛才在我們來時站起來的女士,現在緊握著我的手。她的指間夾著一根粗短的雪茄。
  「親愛的南茜,這是是潔克斯夫人。她是我在倫敦的老朋友——也是最不名譽的朋友。她說的每件事都是用來腐敗你的心靈的。」我的女主人說。
  我向她鞠躬行禮,「但願如此。」
  潔克斯夫人大吼一聲:「它會說話!還有這一切!」她指著我的臉和服裝,「這玩意兒還會說話!」
  黛安娜微笑著揚起一邊眉毛。「差強人意而已。」
  我眨眨眼,潔克斯夫人仍舊握著我的手,現在緊緊握住。「黛安娜對你很粗魯,南茜小姐,但你千萬別介意。我們都殷切渴望能見到你,和你成為朋友。叫我『瑪麗亞』就好。」——她以一種老式的發音念出名字——「這位是愛芙琳和狄姬。你看得出來狄姬喜歡當這裡的男孩。」
  我依序向兩位女士鞠躬行禮。前者對我微笑,那位名叫狄姬的(就是戴單邊眼鏡的那個,我確定她的眼鏡是平面鏡)卻只是把頭一揚,一臉高傲。
  「這就是新來的卡麗絲托1,是嗎?」她說。
  1卡麗絲托(Callisto),希臘神話中宙斯迷戀的貞潔女神,與掌握狩獵和月亮的女神阿爾忒彌斯交好。宙斯化身為阿爾忒彌斯形象,致使卡麗絲托懷孕,赫拉大怒,將卡麗絲托變為大熊,與兒子成為大、小熊星座。
  她穿熨燙平整的襯衫,上面繫著蝴蝶結,她的頭髮雖長且紮起來,卻用油擦得光亮。她大約三十二三歲,腰身很纖細,不過她的上唇和男孩的一樣黑。我想:大約在一八八年時,她們會認為她十分俊美。
  瑪麗亞再次緊握我的手指,眼珠骨碌一轉。她偏著頭,當我對她彎下身時——因為她相當矮小——她說:「親愛的,你得滿足我們的胃口。我們要聽你和黛安娜邂逅的下流故事。她什麼也不說——只有那一夜很暖和、那些街道很俗麗、月亮像個尋找愛人的酒醉女子,搖搖擺擺地穿過雲間。告訴我們,南茜,告訴我們,快點!那晚的月亮真的像尋找愛人的酒醉女子,搖搖擺擺地穿過雲間嗎?」她吸了一口雪茄觀察我。
  愛芙琳和狄姬傾身以待。我的目光從她們轉回到瑪麗亞,我嚥著口水。
  「那晚,就和黛安娜說的一樣。」我最後這麼說。
  聽到這句話,瑪麗亞大笑一聲,既低沉又響亮急促,好像是一支路鑽發出的聲響。黛安娜挽著我的手臂,為我在沙發上挪出空間,再召女侍替我們拿酒。
  其他桌的女士保持觀望——其中有些人,我無法不注意,相當吹毛求疵。有些低語和耳語聲傳來,交雜一兩聲竊笑和喘息聲。我們這群人中沒人對此做出反應。瑪麗亞的目光固定在我身上,當我們的酒送達時,她自酒杯上方挑逗地瞧著我:「敬胸衣的兩端!」她說,並對我使了個眼色。黛安娜將臉轉過去,聽那位叫愛芙琳的女士說故事。她說:「這種醜聞,黛安娜,是你從沒聽過的!她立誓要找到七名女子,並在不同的日子見到她們,其中一個還是她妯娌!她收集在一本冊子裡,老天,我看到時差點嚇死!全都是從她們身上切下或扯下的東西:睫毛、剪下的腳趾甲——用過的月經帶,這些是我能看到的東西;她還有毛髮——」
  「毛髮,黛安娜。」狄姬別有用意地打斷她的話。
  「——毛髮,她拿來編成戒指和羽毛飾品。邁爾斯勳爵看到一枚胸針,問她在哪裡買的,蘇珊告訴他那來自一隻狐狸的尾巴,並承諾會為他和他夫人各做一枚!你能想像嗎?現在邁爾斯夫人出席各種時髦的宴會,都會在胸前別上蘇珊·戴克雷妯娌的陰毛!」
  黛安娜微笑著,「蘇珊的丈夫全然知情,卻毫不理會?」
  「理會?就是他替她的珠寶商付帳的!你可能會聽到他吹噓,我曾聽過他如何計劃將莊園重新命名為萊斯博斯島1。」
  1萊斯博斯島(Lesbos),位於愛琴海,古希臘女詩人薩福居住之地。由於薩福描寫女子間情愫的視作為女同性戀文學始祖。Lesbos遂成為女同性戀Lesbian的詞源。
  「萊斯博斯島!」黛安娜溫和地說,然後打起哈欠。「只要那個疲倦的老蕾絲玻島人蘇珊·戴克雷在裡面,就會保持原狀……」她轉向我,語調變得低沉。「幫我點根煙好嗎,孩子?」
  我從胸前口袋裡的玳瑁煙匣拿出兩根香煙,一起含在口中點燃,傳了一根過去。女士們觀察著我——即使當她們高聲談笑時,都在觀察我的一舉一動。當我傾身抖落香煙上的煙灰時,她們眨了眨眼。當我撫摸髮際邊的短髮時,她們乍然臉紅。當我叉開穿長褲的雙腿,顯露突起的地方時,瑪麗亞和愛芙琳一起在她們的座位上動了一下,狄姬則將手伸向白蘭地酒杯,粗魯地狂飲杯中物。
  過了一會兒,瑪麗亞再度靠近。她說:「南茜小姐,我們還在期待你的經歷。我們想知道所有關於你的事,目前我們除了調情,什麼也沒做。」
  我說:「沒什麼好知道的。你得去問黛安娜。」
  「黛安娜巧言令色,說的不是事實。現在告訴我,」——她似乎會相信我說的一切——「你在哪裡出生?那裡的生活很苦嗎?你住在貧民窟,得在十點時和姐妹們睡在同一張床上嗎?」
  「貧民窟?」我驀然想起家裡的前廳,比前幾個月更為具體——想起在壁爐上飄動,縫有花邊的那塊披肩。我說:「我出生於肯特郡的惠茨特布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