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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節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使我重新瞭解我遭逢的改變有多巨大,而我第一次想到,我該去看看彌爾恩太太和葛麗絲。我不能差遣男僕送上一封信和房租,就逃避我應盡的責任——我能這麼做嗎?我知道不能。
  我說:「我得自己去,你知道的,我想和朋友道別。」
  她挑起一邊眉毛,「就這麼辦。今天下午我會叫先令駕馬車。」
  「我可以自己搭電車……」
  「我要派先令去。」她走向我,將衛兵帽戴在我頭上,撫摸我猩紅色制服的肩頭位置。「我想你可能會調皮到離開我,我得確保你很快就會回來!」
  我前往格林街的道別完全和我所認定的一樣陰鬱。我實在承受不了將馬車停在彌爾恩太太家正門,因此我要求先令先生——黛安娜的沉默車伕——在珀西圓環放我下車,並在那裡等我。因此,當我用鑰匙開門時,就像是剛逛完街或閒蕩完,我之前也常這麼做。除了失蹤這件事,沒什麼能暗示彌爾恩太太和葛麗絲我遭逢的命運驟變。我非常輕柔地關門,葛麗絲想必還是聽見了,因為我聽見她在房裡大叫了一聲:「南茜!」隨即蹦蹦跳跳地從樓梯下來,給我一個足以窒息的激烈擁抱。她母親隨即跟著來到樓梯口。
  彌爾恩太太叫:「我的心肝!你回來了,感謝老天!我們一直傻傻地想著你可能會去哪裡,對不對,甜心?葛麗絲急得半死,真是可憐的孩子。我對她說:『別擔心南茜,女兒,南茜會找到一些朋友收留她,她可能錯過最後一班回家的車,在某間寄宿公寓裡過夜。明天南茜就會平安回來,你等著看好了。』」她一面說,一面緩慢下樓,直到我們面對面。她懷著真摯的感情注視我,但我認為她的話中帶有一絲責備的意味。我甚至對非得告訴她的事感到羞愧——卻也有點憤恨。我不是她女兒,也不是葛麗絲的情人。我告訴自己,除了房租以外,我對她們無所虧欠。
  我小心地離開葛麗絲身邊,對她母親點頭。我說:「你說得對,我確實遇見了一位朋友,一位很久沒見的老朋友。能遇見她真是天大的驚喜!她住在基爾本,這麼晚回家實在太遠了。」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很虛偽,彌爾恩太太卻似乎對此滿心歡喜。
  「看吧,葛麗絲,我怎麼對你說的?快把茶壺擺上,我敢說南茜想喝點茶。」她再度對我微笑,葛麗絲服從地踏著笨重的步伐前去煮茶。
  我開口:「事實是,彌爾恩太太,我的這位朋友,她有些狀況,她室友上周搬走了,」——彌爾恩太太稍稍停止,接著又穩定地邁步——「她找不到別人同住,付不起所有房租,她只在一家制帽店兼差,真是可憐……」我們來到了客廳。彌爾恩太太轉身面對我,雙眼滿是疑惑。
  她有感而發地說:「真可惜,這年頭好房客總是難尋,我能夠瞭解。我之前告訴過你,所以我和葛麗絲一直很高興有你陪我們。為什麼,南茜,你要離開我們——」這對我來說,似乎是最糟的方式,告訴她我要離開,然而我還是得說。
  我輕聲說道:「哦,快別這麼說,彌爾恩太太!你也明白,我很抱歉說要離開你們。我朋友問過我,我說我會替代搬走的那位女孩——只是為了幫她,你知道的……」我的聲音變得尖銳。彌爾恩太太臉色陰沉,倒在一張椅子上,一隻手放在喉嚨上。
  「喔,南茜……」
  「別這樣,別這樣,千萬別這樣!天曉得我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房客,你很快就會找到另一位好女孩取代我。」我說,試圖讓她高興一點。
  「我不是為自己著想,是為了葛麗絲。你一直都和她處得很好,南茜,沒多少人會和你一樣瞭解她,沒多少人和你一樣,為了她的一些小事而麻煩自己。」她說。
  我知情達理地說:「我會回來探望你們,而葛麗絲——」當我說出口時,嚥了口口水,因為我知道黛安娜寧靜優雅的豪宅不可能歡迎葛麗絲——「葛麗絲可以來探望我。情況不會太糟的。」
  彌爾恩太太說:「是錢的問題嗎,南茜?我知道你不太有——」我說:「不,不是錢的問題,的確——」我想起口袋裡的錢幣:一鎊錢幣,黛安娜親手放在我的口袋裡。這筆金錢不但超過我積欠的房租,還可讓我多住兩周。我將錢拿出來給彌爾恩太太,她卻只是憂愁地注視錢幣,並未接過去,我尷尬地走向壁爐,將錢輕輕放在那裡。
  室內一陣沉默,僅飄蕩著彌爾恩太太的歎息聲。
  我咳嗽一聲,「喔,我該帶東西離開了……」
  「什麼!你今天就要離開?這麼快就要走了?」
  「我這麼答應朋友。」我說,試著借語氣暗示一切全是朋友的錯。
  「最起碼留下來喝點茶?」
  想到我們會有一場多陰鬱的茶會,彌爾恩太太極度失望,葛麗絲一定會哭,甚至更嚴重,讓我自責難過。我咬著嘴唇。
  「還是不要好了。」我說。
  彌爾恩太太坐直身子,嘴唇縮在一起,緩慢地搖著頭。「這會傷了我可憐女兒的心。」
  她的口氣裡有一種無情,比悲傷更令人害怕,也更令人羞愧。我再次發現自己有些被激怒。我說出一些糟糕的玩笑話,傳來拖足而行的聲音,葛麗絲出現。「茶熱了!」她叫道,完全不疑有它。我無法忍受。我對她微笑,盲目地朝她母親點頭,隨即離開。「喔,媽,怎麼了?」她的聲音隨著彌爾恩太太的低語聲,追著我上樓梯。過了一會兒,我回到房間,緊緊關上身後的門。
  二
  我擁有的一小部分零碎物品,只需片刻便能裝入水手袋和彌爾恩太太給我的袋子裡。我將被單整齊折好,放在床墊末端,並在開啟的窗戶前抖動毯子。我取下先前釘在牆上的幾張小照片,丟入火爐焚燒。我的盥洗用具,包括一塊裂開的黃肥皂、一瓶用了一半的牙粉、一管熏衣草味的面霜,都塞進儲物盒。我只帶了牙刷與發油,我把這些東西,加上一罐未開的香煙和一片巧克力放進袋裡——我猶豫了一下,又將巧克力拿出來放在壁爐上,希望葛麗絲會看到。半小時後,房間看起來就和我剛搬進來時一樣,除了壁紙上有一些我釘照片的針孔,以及有次看雜誌睡著時,傾倒的蠟燭讓床邊的壁櫥留下焦痕,房裡絲毫沒有我住過的跡象。這種想法十分傷感,然而我不難過。我沒有走向窗戶,在那裡多愁善感地往外望最後一次。我沒有檢查抽屜、撿拾床底的東西,或是拿椅子的座墊。就算我帶去任何東西,黛安娜都會換成更好的。
  樓下一片寂靜,我到客廳時,發現門是關上的。我敲敲門,扭轉把手,心臟怦怦跳動。彌爾恩太太坐在桌子前,也就是剛才我離開時,她所坐的位置。她沒剛才那麼傷心,卻仍一臉肅穆。拖盤上的茶壺擺著原封不動的冷茶,茶杯擺在旁邊的碟子上。葛麗絲僵硬而筆直地坐在沙發上,別過臉去,目光堅毅——我想,是視而不見地——盯著窗外的景色。我原本以為她會因為我搬走的消息哭泣,這個消息卻似乎激怒了她。她的雙唇緊閉,毫無血色。
  最起碼,彌爾恩太太應該妥協了我的離去,因為她對我說話時,帶著淺淺的微笑。「我怕葛麗絲控制不了自己,你要搬走的消息使她非常不高興。我告訴她,你會來看我們,但是,喔,她就是這樣的硬脾氣。」
  「硬脾氣?」我裝出驚訝的口吻,「我們的葛麗絲不會吧?」我朝她上前一步伸出手。她像是突然喊叫般推開我,拖著步伐走向最遠的一張沙發,頭始終保持不自然的僵硬角度。她從來沒有對我流露出如此不悅的態度。我接下來對她說的是真心話。
  「喔,千萬別這樣,葛麗絲,你能不能在我走之前,對我說句話,或親我一下?能不能和我握手?我會想你的,不希望是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分開,畢竟我們在一起時很愉快。」我持續以這種半懇求、半責備的方式對她說話,直到彌爾恩太太起身觸摸我的肩膀輕聲說:「還是讓她一個人靜靜好了,南茜,趕快上路吧。改天再回來看她,我敢保證到時她就沒事了。」
  因此,最後我在未和葛麗絲親吻道別的情況下離開。彌爾恩太太陪我到前門,我們尷尬地站在《世界之光》和那幅藍色的神祉前,她的雙手交疊於胸前,我則雙手提袋,仍舊穿著猩紅色的衣服。
  「我很抱歉,彌爾恩太太,這一切事出突然。」我試圖道歉,但她阻止我說下去。
  「沒關係,親愛的,你得走你自己的路。」她實在太和善了,因而無法一直硬著心腸。我說已將房間整理乾淨,還會寄給她地址(但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最後我說她是全城最好的房東太太,假如下一位女房客不欣賞她,我一定會親自找出原因。
  她真誠地微笑,最後彼此互擁。不過,當我們分開時,我能感到有些事正在困擾她。當我踏上步伐,做最後的道別時,她開口了。
  「南茜,希望你別介意我問,但是——你的這位朋友,是女的嗎?」
  我哼了一聲,「喔,彌爾恩太太!你真的認為?你真的認為我會——」她想說的是:穿長褲、留短髮的我,會和一個男人成家?她臉紅了。
  「我只是認為,這年頭一個女孩子家很容易便會被某個男人看上。你搬得那麼突然,所以以為你讓某位男士對你做出一堆承諾。我想知道得清楚一點。」
  當我想到她的猜測有多接近事實,卻又大為不同時,我的笑聲顯得有些虛假。
  我將袋子抓得更緊。我告訴彌爾恩太太,我要去王十子路搭車,那正是我和黛安娜的車伕會合的方向。大受震驚的彌爾恩太太一直沒有流淚,如今卻開始泛著淚光。當我緩慢地走在格林街上時,她一直停留在台階上。「親愛的,別忘了我們!」她大喊,我轉身揮手。客廳的窗口出現了一個身影。是葛麗絲!她無法諒解地望著我離開。我加大揮手的弧度,抓起帽子向她揮舞。在斷裂的欄杆上翻觔斗的兩名男孩停下來,戲謔地向我敬禮。我猜他們以為我是軍人,正要回去銷假,彌爾恩太太是我老淚縱橫、白髮蒼蒼的老母親,葛麗絲無疑地便成了我的妹妹或妻子。儘管我不斷對葛麗絲揮手還有拋飛吻,她卻不做任何響應,只是站著將頭手貼在窗戶上,蒼白的額頭中央和每根遲鈍的手指都壓出了一圈更白的圈圈。最後我放慢揮手的速度,緩緩放下手來。
  「她不太愛你。」其中一名男孩說,當我的視線從他那裡轉回房子時,彌爾恩太太已經離開了。然而葛麗絲,依然站著觀看。她的目光如雪花石般冷漠堅硬,亦如別針般銳利,直追我到王十字路的轉角。即使爬上珀西圓環的陡坡,格林街的窗戶完全被遮蓋住,我背上的肉似乎仍能感到刺痛與憂慮。直到我坐進黛安娜暗黑的馬車,關上車門時,我才感到自在,再次鞏固通往新生的道路。
  就在那時,我想起另一筆尚未償還的舊帳。馬車沿著尤斯頓路行駛,接近爵德街轉角,而我突然想起立下的約定,和我的新朋友弗洛倫斯碰面。那是星期五的約定,我發現就是今天。我曾說六點整會在酒館門口和她見面,我想現在一定早就過了六點……正當我想著這些事時,馬車在車陣中減緩速度,我看見她站在沿街稍遠處等我。馬車變得更慢,透過車窗窗簾,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皺眉東張西望,低頭看著掛在胸前的表,又伸出一隻手拉著一綹卷髮。我猜她的臉非常樸實和善。我忽然有股衝動,想拉開車門,沿街跑到她身邊。我想:至少我能叫車伕停下馬車,對她說些抱歉的話……在我焦急且猶豫不決之際,交通變得順暢,馬車開始疾駛,不一會兒,爵德街與樸實和善的弗洛倫斯便遠遠地在我身後。那時我無法要求難以親近的先令先生調頭,儘管今天下午,我是他的女主人。再者,我該對她說什麼?我想自己再也無法自由地和她見面,我也不指望她會來黛安娜家看我。我並未現身,我想她會感到驚訝與不悅,成為當天第三位因我失望的女人。我感到很抱歉——但是,仔細思考一番後,愧疚感幾近消失。我一點也不感到抱歉。
  三
  當我回到幸福地後——這是我的女主人為家園的街區所取的名字——便有禮物等著我。我在樓上的一間起居室找到黛安娜,她洗了澡,換過衣服,還將頭髮綁成辮子,用髮夾仔細別好。她看起來很美,穿一件灰色與深紅色相間的衣服,她的腰身纖細,背脊直挺。我想起前一晚我摸索過的襯邊和衣結,現在在她平滑的緊身胸衣遮蔽下,完全看不見這些東西的跡象。想到那些看不見的亞麻襯衣和緊身褡,那些曾由一位女僕穩定的手指所繫上並遮起的衣服,我猜稍後自己會以顫抖的手指探索著解開,著實相當刺激。我走向黛安娜,雙手放在她身上,用力吻她的唇,直到她露出笑容。我醒來時又累又痛,在格林街時又感到很悲傷,不過現在我不難過——而是全身柔軟溫熱。倘若我有陽具,一定會開始抽動。我們擁抱了一兩分鐘,她退開牽我的手。「跟我來,我已經替你準備好房間。」
  得知不會和黛安娜同房,起初讓我有點不悅,不過持續不了太久。我們沿著走廊走了點距離,她帶我去的房間幾乎和她的臥房一樣氣派,也相當華麗。房間的牆壁沒掛東西,漆成鮮奶油白的顏色,地毯是金色的,屏風和床架以竹子製成。除此之外,梳妝台擺滿了東西——一隻玳瑁煙匣、一對刷子和髮梳、一隻象牙扣鉤,以及各種油膏和香水瓶罐。床邊有扇門通往一個很深的低矮房間,裡面有件暗紅色絲質睡衣懸掛在一隻木質衣架上,與黛安娜的綠色睡衣配對,還掛著一套她允諾的西裝,是一套俊美的灰絨西裝,屬於垂墜的質地,十分美麗。西裝旁邊有一組抽屜,標示著袖扣、領結、硬領和領扣,都裝得滿滿的。還有一排架子,標示著亞麻織物,上面是成疊的白麻布襯衫。
  我打量著一切,非常用力地親吻黛安娜——我必須承認,心裡有點希望她能閉上眼,使她無法看見我的讚歎。她離開後,我快樂地在金色地毯上跳舞。我拿起西裝、一件襯衫、一個硬領,以及一個領結,將它們全都放在床上,按照順序排列整齊。我又開始跳舞,將從彌爾恩太太家帶來的袋子拿到衣帽間,任由袋口敞開,隨意丟在最偏遠的角落。
  我穿西裝前往晚餐,我知道,這套西裝穿在我身上非常好看。黛安娜卻說剪裁不太精確,要霍柏太太明天替我量身,再將尺碼送去給裁縫。我認為她對管家信賴有加,霍柏太太離開我們時——和午餐時一樣,她為我們的盤子和玻璃杯裝滿食物與飲料,嚴肅地站在一旁,戰戰兢兢地(我認為如此)隨侍在側,直到被吩咐離開——我這麼告訴黛安娜。她哈哈大笑。
  「那是有秘訣的,你猜得出來嗎?」她說。
  「我猜你每週付她很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