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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節

  最後我似乎找到了。我遊蕩過了摩爾門,朝聖保羅大教堂的方向漫步,然後轉彎,最後來到克勒肯威爾附近。我對週遭的人們,依然沒有多餘的想法——男人和小孩瞪著我,有時會嘲笑我步履瞞跚、臉色發白地扛著水手袋。我的頭往下垂,眼睛半睜半閉,卻察覺到現在已進入某種廣場——附近有一陣市場交易的喧鬧嘈雜聲,也聞到某種我依稀認得,卻說不出來的、令人作嘔的腥臭味。我走得更慢,感到鞋底的道路變得有點黏。我睜開雙眼,腳下所站的石頭路是紅色的,上面流淌著血水。我往上看,看見一棟優雅的鐵製建築裡擠滿了貨車、手推車和挑夫,搬運的全是動物的屍體。
  我來到史密斯菲爾德1的肉市。
  1史密斯菲爾德(Smithfeild),倫敦舊城西北部一區,以肉市聞名。現在全球最大的豬肉暨活豬供應公司亦以此命名。
  我恍然大悟地歎了一口氣。附近有座煙草亭,我走過去買了一罐香煙和一些火柴,賣香煙的小弟找錢時,我問他附近有沒有空房。他告訴我一兩間公寓的名字——並以某種警告的口吻補充:「小姐,這一帶的寄宿處不太乾淨。」我點點頭,逕自轉身離去,朝他提到的第一個地址走去。
  那是棟位於一排房屋中間,外牆斑駁的高大房屋,鄰費靈頓街的鐵路很近。房子的前院放著一張床架,以及一些生銹的鐵罐和斷裂的爐架,旁邊的院子裡有一群打赤腳的小孩,正將水攪拌入一桶桶的泥土中。我不怎麼注意這些景象,只是步向大門,將水手袋放在台階上,然後敲門。在我身後的鐵道溝渠裡,火車轟隆而至,發出嘶嘶的蒸汽聲。火車一經過,我站立的台階便不住震動。
  一位蒼白的小女孩響應了敲門聲,在我詢問她是否有空房的時候,她一直盯著我瞧,轉身走進身後的黑暗中。過了一會兒,一位女士出來,同樣上下打量我。我想一定是因為我的怪模樣,我穿昂貴的衣服,卻沒戴帽子和手套,雙眼泛紅,還不住流著鼻涕。我對外表漠不關心,似乎這種怪樣對我來說毫無影響,那位女士最後一定判斷我不足以造成危險。她自我介紹為貝斯特太太,有一個房間可供出租,租金是一週五先令——或是七先令,加上服務的費用,她希望先收房租。這條件適合我嗎?我迅速而不太情願地盤算一下——我現在無法承受嚴肅的思考——隨即說好。
  她帶我去的房間既破又爛,而且暗淡呆板,裡面的每樣東西一壁紙、地毯,甚至火爐旁的磚塊都已磨損褪色,或沾染成某種灰色。房裡沒有煤氣,只有兩盞油燈,和滿是灰煤的破損煙囪。壁爐上有一面小鏡子,鏡面就像老人的手背般斑點密佈,窗戶則面對市場。只要和在史丹福丘的住處不同,什麼房間都無所謂,這起碼給我一種可懼的滿足和慰藉。然而我真正注意的是房裡的床——是一塊老舊不堪的床墊,邊緣發黃,中央有片和碟子一樣大的黑色陳年血跡——以及房門。儘管這張床臭味撲鼻,在當下仍頗為誘人。房門很堅固,上面插著一把鑰匙。
  因此我告訴貝斯特太太,我想立刻租下這個房間,從懷裡掏出放錢的信封。當她看見時,她哼了一聲——我想她以為我是妓女。貝斯特太太說:「現在我得告訴你,我是個規矩嚴謹的人,希望我的房客也是如此。過去我曾和投宿的單身女子有些不愉快,我不管你在外面做什麼,或是和誰見面,但有件事我不允許,那就是有男人出現在單身女子的房裡……」
  我說不會為她帶來這樣的困擾。
  二
  在逃離史丹福丘後的幾周裡,我在貝斯特太太的眼中一定是古怪的房客。我總是按時繳房租,卻足不出戶。沒人拜訪我,也沒有信件或卡片寄來;我頑固地守著房間,窗簾緊閉——在會發出聲響的樓板上踱步,喃喃自語或是哭泣……
  我想其他房客都認為我瘋了,也許我是瘋了。然而,我的生活,那時對我來說似乎還是合乎情理的。在我的苦難中,我還能奔向何處?我所有的倫敦朋友——丹蒂太太、西姆斯和珀西、比利男孩和弗洛拉——也都是凱蒂的朋友。如果我去找他們,他們會說什麼?他們只會開心得知凱蒂和瓦爾特終於成為戀人!如果我回到惠茨特布爾,家人會說什麼?不久前我才意氣風發地離開,而這似乎正如我離開的那一天時,他們一直篤信的,外面的世界會挫減我的銳氣。失去她以後,我怎能回到家人身邊重拾昔日生活?
  因此,儘管我想像家人和朋友的信件寄達史丹福丘,擱在那裡無人拆閱,也無人回信,以這些冷漠的響應判斷,他們會以為我不理他們,很快便會停止寫信,我還是無能為力。就算我記得留下的物什——我的女裝、薪水、來自歌迷和仰慕者的信件、卡片與有我名字縮寫的錫制行李箱——記憶也是朦朧模糊,好像屬於別人。我想到《灰姑娘》與毀約棄演,不列顛劇院的人一定失望透頂,但我不在乎。我以「艾仕禮小姐」之名住進新家。如果有房客曾經看過舞台上的南兒·金恩,現在不可能在我身上看見她——就連我自己也快認不出來。我無法忍受帶來的那些服裝,將它們放在床底,仍舊塞在水手袋中,任由衣物發霉。
  沒有人來找我,因為沒有人知道我在哪裡。我躲了起來,消失無蹤。我拋棄了所有的朋友和快樂,以擁抱痛苦作為往後的生活。一周——然後是另一周——然後又一周、又一周——我只是睡覺、哭泣、在房裡踱步,不然就是呆站著,額頭貼著骯髒的窗戶,望著市集裡的動物屍體被搬運和堆積,再被拖出去賣掉與帶走。我唯一見到的幾張臉孔是貝斯特太太和瑪麗——為我開門的小女孩,她幫我換夜壺,並帶來煤炭和水,有時我會請她幫忙跑腿買香煙和食物。當她遞給我買來的東西時,表情說明了我有多怪異。我不在乎她的害怕和驚訝。除了我的悲傷以外,我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對於我的悲傷,我以一種詭異又可怕的狂熱去不停地自我放縱。
  我確定自己那幾周都沒洗澡——當然也沒換衣服,因為我沒有別的洋裝。我早在之前就不再戴假髮辮,讓油膩的頭髮散落在耳上。我不停地抽煙,手指從指甲到指節都泛黃了,卻幾乎滴食未進。我喜歡看動物死屍在史密斯菲爾德拖進拖出,想到那些肉在舌頭上,便令我噁心不已,我的腸胃只接受最淡而無味的食物。
  宛如懷孕婦女,我養成一種奇特的胃口,只想吃甜的白麵包。我給瑪麗一枚又一枚的先令,差遣她到康敦鎮、白教堂區、灰屋區和蘇活區去買貝果、牛角麵包和希臘麵包,以及中國商店裡的饅頭。我把麵包蘸在茶裡,那是我用火爐上的鍋子煮的,茶汁濃烈,加了煉乳使其變甜。正是當初我和凱蒂在坎特伯裡藝宮時,我煮給她喝的茶。那味道像是凱蒂的味道,撫慰和苦痛同在其中。
  三
  一周又一周地虛度了。那些日子實在可怕,樓上的房客搬走了,換成一對有小孩的窮困夫婦,那孩子晚上因為腹絞痛而啼哭。貝斯特太太的兒子交了女朋友,把她帶回家,在樓下的客廳招待她茶和三明治,有人彈奏鋼琴時,她唱歌伴和。瑪麗用掃帚打破一扇窗戶,發出尖叫聲——接著又在貝斯特太太捲起衣袖摑她耳光時尖叫。這些是我從陰森的房裡聽到的聲音。這些聲音或許可以給予安慰,只是任何事物都無法安慰我了。它們只讓我留意一些事——都是些平凡的事!接吻發出的聲響、隨著快樂或生氣所揚起的快步聲——一些我巳經拋之於後的事。當我從佈滿灰塵的窗戶望向外面的世界,與望著一群螞蟻或一個聚集蜜蜂的蜂窩無異,我認不出來有任何事物曾屬於我。只有從春雷和逐漸暖和的天氣,以及從史密斯菲爾德飄來漸趨濃厚的血腥味,我才發覺正慢慢進入春季。
  我想:我可能會隨著地毯和壁紙一起褪入虛無。我可能會死,墳墓沒人憑弔,也沒人在意。我可能會持續昏迷,直到天荒地老——我想我真的會——要不是後來發生一件事,沒有什麼會喚醒了我。
  我住在貝斯特太太的房子裡已有七八周,連一次也沒出過房子大門。我依然只吃瑪麗帶來的食物;儘管我只差遣她去買麵包、茶和牛奶,她有時還是會買營養的食物勸我吃。「你不吃的話會餓死的,小姐。」她會遞給我從費靈頓路上的攤販和餡餅店買回來的烤馬鈴薯、焰餅、鰻魚肉凍,被數張報紙包成緊緊的小包裹,熱呼呼地冒著水蒸氣。我吃下那些食物——就算她給我一包砒霜,我可能也會吃下去——我養成一個習慣,吃馬鈴薯或餡餅時,會在膝上撫平包裹的報紙,閱讀大約十天前的新聞,包括偷竊、謀殺與拳賽的消息。我以和眺望窗外東倫敦街景一樣的麻木心情做這件事,但有一晚,當我撫平膝上的一張報紙,撣去皺褶上的餡餅碎屑時,我瞧見一個認識的名字。
  那張紙是從一張廉價的劇院報紙撕下的,刊頭寫著劇院戀曲。這些字出現在一個大標題上,頂端印有小天使的圖案,下面則有三四個小標題——寫著一些消息,像是班和蜜莉宣佈訂婚;鬧劇雜耍演員即將結婚;哈維夫婦去度蜜月!這些藝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也沒在這些報道上多做停留,因為文章正中間是一篇專欄和一張照片,我一看見便恨不得撕裂雙眼。
  巴特勒和布利斯,專欄下著這樣的標題,劇場界最幸福的新婚眷侶!照片是穿著結婚禮服的凱蒂和瓦爾特。
  我恍惚地望著那張照片一會兒,用手遮住報紙大叫——一聲快速、尖銳又痛苦的大叫,彷彿那張報紙是炙熱的,燙傷了我。叫聲轉成低沉、粗啞的嗚咽,不斷延續,直到我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氣呼吸。我很快便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貝斯特太太來到門口,好奇而畏懼地喚我的名字。
  我停止吵嚷,稍微冷靜下來,我不希望貝斯特太太進來房間,窺探我的悲傷,或說一些無益的安慰話。我向她叫著我很好——只是做了一個惡夢,因此很難過。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離開的聲音。我再次看著膝上的報紙,讀起照片旁的報道。上面寫瓦爾特和凱蒂三月底成婚,前往歐洲大陸度蜜月;凱蒂近期暫別舞台,預期將重回音樂廳——帶著全新的表演登台,瓦爾特將擔任她的搭檔,上面寫南兒·金恩小姐在霍克斯頓的不列顛劇院演出時生病,現正忙於新事業的計劃……
  讀到這句話,我突然感到一陣病態的渴望,不想抽咽,也不想哭——而是想笑。我用手緊捂著嘴,像要阻止自己嘔吐。我似乎有一百多年沒笑過,現在我擔心聽見自己大笑的聲音,因為我知道一定很難聽。
  抑止住這股笑意後,我又回頭看報紙。我一開始打算毀了報紙,從中撕開或撕得粉碎,再投入火爐。然而現在,我卻發覺自己的視線離不開它。我用指甲劃過文章的邊緣,緩慢而整齊地沿著劃過的地方撕下。剩下的報紙我扔進火爐,印有凱蒂和瓦爾特照片的新聞則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彷彿那是蛾的翅膀,摸太多次就會弄髒。經過一番思考,我走向鏡子。鏡子的鏡面和鏡框之間有道縫隙,我將報紙的邊緣塞入其中。現在那張紙懸在鏡上,遮住了我在鏡中的部分影像——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裡,從任何角度都看得到他們。
  我可能有點發燒,頭腦卻比一個半月前還清楚。我凝視照片,繼而望著自己。我看見自己虛弱蒼白,雙眼腫脹且浮著紫色的黑眼圈。我過去喜歡將頭髮保持得整齊光滑,如今變得又長又髒,雙唇咬得幾乎出血,衣服都是污垢,腋下還發出臭味。我想:他們——這一對照片中微笑的伴侶——他們害我變成這樣!
  在漫長、悲慘的日子裡我第一次想到,自己真是傻瓜,竟然任由他們這樣對我。
  我轉過頭走向房門,大叫瑪麗的名字。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有點緊張,我告訴她我要洗澡,還要肥皂和毛巾。她以相當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從未有這樣的要求。她跑到地下室,樓梯很快便傳來拖著澡盆的聲音,還有從廚房傳來鍋子和水壺的鏗鏘聲。貝斯特太太很快就從客廳出現,再度受到吵鬧聲驚擾。當我向她解釋突然想洗澡時,她說:「喔,艾仕禮小姐,這真的是明智之舉嗎?」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我想她以為我打算溺死自己,或在水中割腕自盡。
  當然,我什麼也沒做。我坐在熱氣氤氳的澡盆裡一小時,凝視火爐或凱蒂的照片,用肥皂和毛巾輕柔按摩疼痛的四肢和關節,將生命注入其中。我洗了頭髮,清除雙眼、耳下、膝後、臂彎和兩腿間的污垢,我將身體摩擦得又紅又癢。
  我想自己打了個瞌睡,在夢中有一個怪異、令人浮躁不安的景象。
  我想起一位惠茨特布爾的女子,是我們的老鄰居,我有好幾年沒想到她。她在我還小的時候突然猝死,死因相當特別。醫生們說她的心臟變硬,表層變得堅韌,瓣膜功能不佳,於是心跳開始遲滯,最終完全停止。她除了感到有點疲倦和喘不過氣,一點徵兆也沒有。她的心臟悄悄邁入死亡,乍然停止跳動。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和姐姐都嚇壞了。我們都很年輕,也受到妥善的照顧,身上的器官——而且是最重要的器官——可能會停止跳動、害死我們,而非維持生命,這種想法似乎非常嚇人。那女子死後一周,我們的話題都是這件事。晚上我們會躺在床上發抖,擔心地以冒汗的手指摩擦肋骨,留意不甚明顯的脈搏,害怕微弱的節奏會變亂或變慢,以為我們的心臟就像逝去的可憐鄰居一樣,正在胸口深處偷偷變硬。
  我從那個夢醒來,回到逐漸冷卻的澡盆、暗淡無趣的房間和牆上的照片所在的現實中。我發現因磨傷而發炎的手指放在胸骨上,探尋著下面逐漸變硬的器官。然而這次,我似乎找到了它。我身體的正中心有種黑暗、沉重和靜止的存在,以往我並不知道它們在此生長,而今它們卻給我某種慰藉。我的胸口緊繃而疼痛,但我並未因此難受,也沒有冒汗,我將雙臂交疊於胸前,一如擁抱愛人般擁著我陰鬱沉重的心。
  或許,當我這麼做時,瓦爾特和凱蒂正一起走在法國或意大利的街上;或許,他正靠著她,如同我摸自己一般摸著她;或許他們正在親吻;或許他們正躺在床上……我想過一千遍這樣的事,為此咬唇哭泣,但現在我看著牆上的照片,感到自己的不幸因憤怒和沮喪而變得僵硬,就像心臟一樣。他們走在一起,受到全世界的祝福!他們在街上擁抱,而旁人會感到幸福!我一直像只可憐蟲縮在這裡,遠離快樂、安慰和舒適。
  我從澡盆起身,完全不管潑出來的洗澡水,再次拿起照片,但這次我將它揉成一團。我大叫一聲,在房間踱步,並非帶著頹喪的心情踱步,而是為了活動四肢、感受自己重新找回生命。我打開房間的窗戶,傾身朝向黑暗,面對恆久燈火通明的倫敦夜晚,以及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面對的聲音和氣味。我想:我將再次走進世界,我將回到城市——他們已經把我關得夠久了!
  但是,喔!當我隔天早上走到街上時真是恐怖——我發現那些街道有多繁忙、有多航髒、擁擠和吵鬧難耐!我住在倫敦巳經一年半,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不過之前,我都和凱蒂或瓦爾特一起上街,通常也不走路,而是乘馬車。現在,儘管我向瑪麗借了帽子和外套使自己服裝得體,還是覺得像是裸身蹣跚走過克勒肯威爾。這感覺有一部分是因為害怕會在某個街角看見認識的臉孔,一張提醒我舊生活的臉,或是——最壞的情況——看見凱蒂的臉,靠在瓦爾特身邊微笑,挽著他親密並行。這股恐懼使我膽怯退縮,因此被別人推擠得更厲害,也遭受咒罵。那些咒罵似乎就像蕁麻般尖銳,使我害怕顫抖。
  男人們瞪著我看,並對我叫嚷——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緊抓、碰觸、緊擰著我。這也是我的舊生活沒經歷過的。如果我現在帶著孩子或包揪,有明確的前進目標,或是將目光放低,他們或許會讓我平安通過,不受騷擾。然而,如我之前所說,我在街上走走停停,無視於週遭人們的通行,我猜這樣的女孩會招來男人的戲弄和挑逗……
  那些人的目光和碰觸有如詛咒般影響我,令我忍不住發抖。我回到貝斯特太太家,用鑰匙鎖上房門,躺在發臭的床墊上瑟縮哭泣。我曾想前景一片光明,但那些我以為會歡迎我的街道,卻將我拋回之前的苦難中。更糟的是,它們嚇壞了我。我想:我該如何承受這一切?我該如何活下去?凱蒂現在有瓦爾特,凱蒂結婚了!而我一無所有,孑然一身且無人過問。我是個孤寂的女孩,身處於一個偏愛紳士淑女的城市,一個女孩孤身走在城裡,只會招來旁人的目光。
  那天早上我發現了這個道理。我本該早點發現,從我和凱蒂一起唱的歌中發現。
  我心想:這真是個殘酷的玩笑,有那麼多次,我都穿著紳士的裝束,在倫敦的各大劇院舞台上昂首闊步,現在竟因自己的女孩子氣,而害怕走上街頭!我沮喪地想,要是我是男孩就好了,要是我是男孩就好了……
  我倏地坐起身。我想起那天在史丹福丘時,凱蒂說過的話——我太像個男孩了。我想起自己穿上長褲亮相時,丹蒂太太的反應:她太逼真了。當時我穿的西裝是瓦爾特在除夕夜送給我的藍色絲織斜紋布西裝,現在在我這裡,就放在床下,和我從不列顛劇院帶出的服裝一起塞在水手袋裡。我從床墊滑下,倒出袋裡的衣物,過了一會兒,所有服裝便全在地板上。它們躺在我身邊,在暗淡的房間裡看起來是如此不可思議地美麗和生動:這些是我上一個生活的血肉,在它們的縫線和皺褶裡,藏有劇院的氣味和歌聲,以及我過去的熱情。
  有一下子我顫抖地坐著:害怕那些回憶會將我打倒,再次令我哭泣。我差點就將服裝放回袋裡——但我吸了一口氣,讓手保持不動,濕潤的雙眼逐漸乾涸。我將手放在胸上——放在給我力量的沉重和黑暗之上。
  我拾起藍色絲織斜紋布西裝甩了幾下。由於水手袋很堅固,除了皺得很嚴重,西裝絲毫無傷。我穿上西裝,加上襯衫和領結。我變得太瘦,長褲松垂到腰上,我的臀部變得更窄,胸部比以前更扁。只有那件愚蠢、皺縮的中性外套破壞了我偽裝成男孩的期望——但外套上的縫線仍舊塞縫在一起。火爐上放著一把刀,是我用來切麵包的,我抓起刀割斷縫線。很快地,那件外套又回復成原本屬於男性的剪裁。我想:只要將頭髮理齊,再穿一雙正式的男鞋,任何人——即使是凱蒂!——在倫敦街頭看見我,也絕不會知道我是女孩。
  四
  當然,在我能實行大膽的計劃前,還有一兩項障礙要克服。首先,我得好好重新認識這座城市:我又花了一周的時間,每天在費靈頓和聖保羅的街上閒逛,才使我能自在接受男人們的推擠、咆哮和瞪視。還有一個問題——假如我真的要穿著男裝在街上行動——我該在哪裡換裝?我並不想整天當男孩,我也不想放棄貝斯特太太家的房間。假如哪天我穿著長褲在貝斯特太太面前出現,我可以想像她臉上的表情。她會以為我已經完全瘋狂,可能會叫醫生或警察來。她勢必會將我趕出去,我將再度無家可歸。我一點也不希望那樣。
  我需要一個遠離史密斯菲爾德的地方,其實我需要的是一間更衣室。就我所知,沒有這樣的地方供我躲藏。我確定那些在海馬克皇家劇院的妓女,都在皮卡迪利的公共廁所裡換裝——當門上的牌子寫著有人時,她們在洗手台前化妝,換上華麗的服裝。這對我來說是明智之策,卻不是可倣傚的計劃,因為要是有人瞧見我身穿絲織紋布西裝、頭戴硬草帽,從女廁出來時,反而會使計劃失敗。
  然而,置身於西區的娼妓生活中,的確使我想出解決之道。剛開始我每天都到蘇活區,注意到那裡有許多房屋掛著床位論時出租的招牌。起初我天真地覺得奇怪,有誰會想在那裡睡一小時?後來我瞭解沒人會想,那些房間是用來讓妓女帶客人進去的,帶進床上——但不是為了睡覺。有天我站在柏威克街旁巷口的一個咖啡攤前,看著其中一棟那種房子的入口。我發現,不時會有一群男女往來於門口,除了一位坐在門口椅子上,向他們收錢、目露淫光的老女人外,沒人會注意那些男女——而她的警覺心只維持到接過錢幣,遞給客戶鑰匙為止。我相信就連一匹童話劇用的迷你馬也能進入門內,只要妓女的手牽住韁繩——還有準備妥當錢幣——沒有人會停下手上的事,回過頭來看……
  因此幾天後,我將服裝放進袋子,到那棟房子要求一個房間。老女人打量著我,露出不悅的微笑,當我給她先令時,她扔給我鑰匙,點頭示意我進入她身後漆黑的走道。那把鑰匙黏答答的,房間門上的把手也黏答答的。這棟房子非常可怕,又濕又臭,牆壁薄如紙張,以至於我打開袋子,攤開衣服時,能聽見從上下左右的房間傳來交易的聲音——都是些呻吟聲、拍打聲、咯咯笑聲,以及床墊震動的聲音。
  我換得很快,在每一聲呻吟聲和竊笑聲中,變得愈來愈不確定,也愈來愈膽怯。不過當我用房裡有裂痕與血跡的鏡子注視自己時,我笑了,知道決定是正確的。我之前從房東太太的廚房借來一把熨斗燙平西裝的皺褶,也先用縫紉剪刀修剪頭髮,現在再用口水抹順發流。我將洋裝和皮包留在椅子上,走到樓梯口,鎖上身後的房門——我新的黑暗之心一直跳得像時鐘一樣快。如我所料,當我通過老鴇時,她根本沒抬頭,因此我有點遲疑地走在柏威克街上,迎面而來的目光都會讓我略微退縮,無時無刻不在等待有人大叫:「一個女孩!這裡有一個扮成男人的女孩!」但那些目光並未落在我身上,只擦身而過,便往後面的女孩而去。沒有人大叫,我開始挺直身子走路。在聖路加教堂的轉角處,有個推手推車的男人輕擦了我一下,他大叫:「沒事吧?小伙子!」接著有個卷劉海的女人將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將頭傾向我說:「帥哥,你看起來真是活力充沛。要不要參觀一個我很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