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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

  凱蒂一直用牙嗑著項鏈上的珍珠。當我將嘴唇湊上他的嘴唇時,我們唇間夾著一股冰冷,光滑和堅硬的感覺。她讓我表親她,調整頭的位置,使我們的臉頰能貼在-起,手放在我的腰上緊摟著我——好似她愛我勝過一切。
  二
  那天早上抵達時,我發覺惠茨特布爾似乎變了很多——又小又灰暗,海面更寬廣,天空更低矮且不如記憶中蔚藍。我從車窗傾身凝望這一切,在父親和戴維看見我的前一刻,就先發現他們在車站等候。就連他們看起來也變了——我想著這些,心疼和莫名的悔意在心頭湧現——父親老了一點,姿態有點佝僂;戴維變壯,臉也更紅了。
  當他們看到我走出火車到月台時,馬上跑了過來。
  「南茜!我最親愛的女兒……」這是父親說的,我們很彆扭地擁抱,因我提著大包小包,頭上的帽子還縫有一塊遮臉的面紗——一件包裹掉到地上,父親彎身撿,趕忙幫我提其他包裹。戴維牽起我的手,隔著面紗親吻我的臉頰。
  「看看你,真是盛裝打扮,爸,她真是為淑女,不是嗎?」戴維的臉龐漲的更紅。
  父親站直身子看我,綻開笑容,嘴角幾乎伸到眼邊,「多標緻啊,你媽會認不出你來。」
  我想自己的確盛裝打扮,不過在那當下,這種想法才乍然冒出。這些日子以來,我的衣服都很精緻,早就不穿當初帶出家門姐姐穿過的舊衣服。那天早上我只想把自己打點得好一些,現在我覺得有點尷尬。
  當父親勾著我的手,一起走回小吃店時,尷尬的感覺並未消失。家裡的房子變得比以前更破舊,店裡的護牆板露出木頭的部分比原先上藍漆的部分還多,而那塊寫著「艾仕禮牡蠣:肯特郡最好的牡蠣小吃店」的招牌,現在僅以一條較鏈掛著,還被雨水蝕裂。上樓的樓梯又黑又窄,我難以置信的是,最後抵達的房間居然更小更破。最糟的是,從街道、樓梯、房間到裡面的人,全都有魚腥味!那氣味對我而言,就如同我腋下的氣味一樣熟悉;現在我卻驚訝地想我曾經住在這裡,並曾對此習以為常。
  我希望自己的驚訝會在我到家時造成的騷動中消失。我知道母親和愛麗絲在等我,她們的確如此——不過還有其他人。當我出現時,每個人都高聲驚呼,並上前(除了愛麗絲〉擁抱我。我得保持微笑,順從地接受緊抱和拍打,直到喘不過氣。羅妲仍是我哥哥的情人,她也在場,比以前更無禮;羅西娜嬸嬸也歡迎我回來,帶著兒子,也就是我表哥喬治,和她女兒莉莎以及莉莎的小孩——只不過他現在已不是嬰兒,而是襁褓中的小男孩。我發現莉莎又懷孕了,我相信有人曾寫信告知,只是我忘了。
  在所有人歡迎過我之後,我脫下帽子和沉重的大衣。母親上下打量著我,「老天,南茜,你看起來真是高挑又標緻!你都快比你父親高了。」在這個狹小擁擠的房間裡,我的確覺得自己變高裡,但我想自己不太可能真的長高,只是因為站得比較挺直。儘管覺得不好意思,我帶有一絲驕傲地環顧四周,找到一張椅子坐下,茶端了上來。我和愛麗絲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父親問起凱蒂的事,我說她很好。她現在在哪裡表演?他們問我。我們現在住哪裡?羅西娜嬸嬸說有人提過我也登台表演,對於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有時會加入凱蒂的演出。」
  「那真是有趣!」
  我不能說是拘謹促使我對他們隱瞞成功的事實,我想,如我之前所說,是因為表演和我的愛情是如此錯綜糾纏:我承受不了他們對此探問、皺眉,或是不慎產生別的想法……
  現在我想,那是一種自衿。而在我表哥喬治大喊「南茜,你的口音怎麼了?聲音變得如此高雅!」時,我和親人相聚還不到一小時。我很驚訝地看著他,仔細聆聽自己說話的聲音。他說得沒錯,我的聲音改變了。我的聲音並非變得如他所說的高雅,而是一種劇院人士特有的輕快口音——混合了模仿小販到著名喜劇台詞所需的說話方式,演變成一種懌異且難以陳述的腔調。我不知不覺學會了這種腔調。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凱蒂,有時聽起來甚至和瓦爾特-樣。直到現在,我才驚覺自己的改變。
  我們喝著茶。有更多人開始為那小男孩擔心。有人把他交給我照顧,當我接過他時,他卻哭了。
  他母親搔他癢,「喔,老天!南茜阿姨會以為你真的是個小愛哭鬼。」莉莎從我手中接過孩子,抱著他靠近我的臉頰,「孩子!」她抓著他的手臂揮一揮,「像個小紳士、和南茜阿姨握握手!」他在莉莎臀上動來動去,像把隨時會發射的槍,我克盡義務地牽起他的手,並用力握著。然而他馬上縮手,還哭得更大聲。大家都笑了。喬治抓起小男孩,把他高高舉起,他的髮絲掃過天花板上泛黃破裂的灰泥「誰是小士士兵啊?」他叫道。
  我注視著愛麗絲,她轉移視線。
  小男孩終於停止哭鬧,室內變得更溫暖。我看到羅妲倚向我哥哥耳語,當他點頭時,她咳了一聲,「南茜,你還沒聽到我們的好消息:我仔細地望著她;她已經脫下大衣,我注意到她只穿著一雙毛線長襪,很像是待在家裡的舒適裝扮。
  她伸出左手,左邊第二根手指上有條細細的金環,一塊小小的寶石鑲在上面——不知道是藍寶石或鑽石,小到看不出來。這是一枚訂婚戒指。
  不知道為什麼,我臉紅了,勉強擠出微笑,「哦,羅妲!我真高興。戴維!你太幸福了。」我並不高興,那也一點都不幸福。羅妲成為我大嫂,這主意非常糟糕,但我一定得裝作很高興的樣子,因為他們都在沾沾自喜。
  羅西娜嬸嬸朝我的手點頭,「你手上還沒有戒指嗎,南茜?」我餚到愛麗絲改變坐姿,我搖頭。「還沒有。」父親說話了,我卻聽不下去,因為內容是針對這個話題。我起身拿回袋子。「我為你們買了些東西,從倫敦買的。」
  室內開始傳著低語聲和些許帶有興趣的「哦」聲。母親說我不該買東西,卻伸手拿眼鏡,並且一臉期待。我先走向羅西娜嬸嬸,遞給她滿滿一袋包裹,「這些是給喬叔,還有麥可和女孩們的。這是給你的」接著是喬治,我給他買了一隻銀色的口袋酒罐。然後莉莎,還有她的小孩……我走過擁擠的房間,最後到愛麗絲面前,「這是給你的。」她的包裹是最大的,是一頂裝在帽盒裡的帽子。她臉上帶著你能見過最微弱、最直接、最僵硬的微笑,從我手上接過包裹,緩慢而不自在地拉扯緞帶。
  現在除了我,每個人都有禮物。我坐著看他們拆開包裹,微笑地咬起指節。禮物一件接一件拿出,在早晨的日光下被眾人翻來覆去檢視。室內鴉雀無聲。
  父親開口:「老天,南茜,你真令我們驕傲。」我買給他一條表鏈,和瓦爾特戴的一樣粗亮,他將它握在手上,那條表鏈對比他通紅的手掌和外套上褪色的毛線亦發耀眼。父親笑了,「我看起來還挺像樣的,不是嗎?」笑聲聽起來卻不太自然。
  我望著母親。她的禮物是一支銀背髮梳與配對的手鏡,放在她膝上的包裝紙上,感覺好像不敢拿起來。我立刻想到在牛津街時沒想到的事——把它們放在母親玻璃把手的櫃子裡,旁邊儘是廉價香水瓶和冷霜罐,會有多不搭調。她看著我,我發現自己想的和她一樣。「真的,南茜……」母親說,口氣近乎斥責。
  當大家比較禮物時,低語聲從房裡的各個角落傳來。羅西娜嬸嬸拿起一對石榴子石耳環,並對大家眨眼。喬治指著酒罐,非常緊張地問我,我是不是中了大獎。只有羅妲和我哥哥似乎真心對禮物感到高興。我給戴維買了一雙軟如牛油的手工鞋子,他用指節敲著鞋底,走過棄置的包裝紙和緞帶,親吻我的臉頰。「你真是顆小星星,我要把它們留到結婚那天再穿,變成肯特郡鞋子最好的傢伙。」
  他的話似乎提醒了大家的禮貌,忽然同時起身親吻我,向我道謝。室內一陣騷動,我的目光越過他們的肩頭,看往愛麗絲仍然坐著的地方。她已經打開盒蓋,卻沒拿出帽子,只是冷冷地用指頭捏著帽子。戴維發現我在看她,大叫道:「你拿到什麼禮物,妹妹?」當她不情願地將盒子拿給他看時,他吹了聲口哨,「真令人吃驚!帽緣上還有鴕鳥毛和水鑽裝飾。你不試戴嗎?」
  「我等一下再戴。」她說。
  現在大家都轉過頭看愛麗絲。
  羅妲說:「喔,多漂亮的帽子啊!還有這麼可愛的紅色。這種紅色叫什麼名字,南茜?」
  「『水牛紅』。」我難過地說,覺得自己像個呆子,彷彿我送給他們的東西是一堆垃圾,是棉線軸、燭台、牙籤和鵝卵石,還用包裝紙和緞帶仔細包好。
  羅姐沒有察覺,大叫:「『水牛紅』!哦,愛麗絲,趕快戴上讓我們看看。」
  「對啊,愛麗絲,快戴上,」這回是羅西娜嬸嬸,「不然南茜會以為你不喜歡。」
  我很快地說:「沒關係,讓她待會兒再試。」但是,喬治已經跳到愛麗絲的椅子旁,拿起帽子試著戴在她頭上。
  「來吧,我要看看你戴著它像不像水牛。」他說。
  「放開!」愛麗絲說。接著是一陣混亂。我閉上眼睛,聽見縫線的撕裂聲,看見姐姐的膝上放著帽子,喬治手上抓著半數鴕鳥毛,水鑽飾片飛得不知去向。
  可憐的喬治倒吸一口氣,開始咳嗽,羅西娜嬸嬸嚴肅地說希望他滿意。莉莎拿起帽子以及羽毛,笨拙地想恢復原狀,歎息道;「多美麗的帽子。」愛麗絲用雙手遮住眼睛,匆匆跑離房間。父親說:「可真是一團亂!」他依然握著閃閃發亮的表鏈。母親看著我搖頭,「真可惜,喔,南茜,真可惜!」
  三
  羅西娜嬸嬸和親戚們適時離開,愛麗絲則帶著腫脹的雙眼去找朋友。我將袋子搬上房間,順便洗把臉。稍後我下來時,帶來的禮物全都整理好了。羅妲正在廚房裡幫母親削馬鈴薯皮並煮熟。我自動幫忙,她們卻把我趕走,說我是客人,於是我和父親、戴維坐在一起——他們似乎認為維持埋首於星期天報紙的日常作息,會讓我比較自在。
  我們吃了晚餐,散步到坦克頓,坐著丟石子到海裡。海水灰暗如鉛,遠方的海面上有小帆船和平底貨船前往凱蒂所在的倫敦。我不在身邊時,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稍後我們喝過茶,又有更多親戚前來感謝禮物,央求看我美麗的新衣裳。我們坐在樓梯上,我給他們看我的新洋裝、附面紗的帽子,還有各色絲襪。我們談論和年輕小伙子有關的事。我得知愛麗絲和藝宮的托尼·裡夫斯分手,和一個造船廠工人交往。親戚們都很驚訝她竟然沒告訴我,他們說他比托尼高得多,卻沒有托尼的風趣。我的舊情人弗瑞迪也和一名女孩交往,很有可能娶她……當他們又問我,我是否有人追求時,我說沒有,卻對這個問題有所遲疑,他們都笑了。所以答案一定是有,他們向我施壓,為了讓他們不再追問,我只好點頭。
  「有一位男孩,他在樂隊裡吹短號……」我別開視線,宛如想起他而難過,親戚們互換了意味深遠的眼神。
  那巴特勒小姐呢?她一定也有情人了?「是的,有位叫瓦爾特的人……」我厭惡自己說出這些話——但是,當我告訴凱蒂這些事時,不知道她會笑得多開心!
  我忘了他們很早休息。親戚們十點時離開,十點半時大家都開始打哈欠。戴維送羅妲回家,愛麗絲向我們道晚安。父親伸個懶腰,走過來將手臂環在我頸上。「南茜,你能回家,對我們來說就是禮物——而且你變得這麼美麗!」
  母親也對我微笑,那是今天見到她以來初次發自內心的微笑,我終於知道自己有多高興能回家和他們團聚。
  然而,這份喜悅持續的時間並不久。幾分鐘後,我向父母道晚安,發現自己終究得和愛麗絲在我們的——她的——房間裡獨處。她躺在床上,煤氣燈依然高掛,她的眼睛是睜開的。我沒有脫衣服,只是靠著門,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直到她看我。
  「帽子的事我很抱歉。」愛麗絲說。
  「沒關係。」我走向火爐旁的椅子,開始解靴子的鞋扣。
  「你不該如此破費。」她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