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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似乎沒有一個適合我,直到教授拍著桌子,清清喉嚨說「南兒·金恩」。儘管我可以和其他藝人一樣,聲稱我的藝名有段很奇妙或浪漫的故事,像是在某處翻開一本特別的書,看到這個名字,或在夢中聽見「金恩」這兩字,便無來由地喜歡上。我想不出比事實更好的理由,我們只是需要一個名字,教授說「南兒·金恩」,而我喜歡。
  因此,那晚我們回到坎伯威爾時,便成了「凱蒂·巴特勒和南兒·金恩」——換了新名字,延續第一晚的成功。海報上印著「凱蒂·巴特勒和南兒·金恩」,而「凱蒂·巴特勒和南兒·金恩」的排名開始穩定往上攀升,從中間到第二順位,再到第一順位。之後幾個月,不只是在坎伯威爾劇院,在所有較小型的倫敦劇院,甚至慢慢地,一些西區的劇院亦復如是……
  六
  我說不出是什麼讓觀眾喜愛看我和凱蒂同台,更勝凱蒂獨自表演。一如瓦爾特的預期,我們的組合很創新,雖然幾年後就被人任意模仿,但在一八八九年的倫敦劇院、的確找不到我們這樣的閉體——這又與瓦爾特的預期不謀而合——對穿著男裝的女性,比只有一個穿著長褲、禮帽和鞋罩的女孩更加迷人、刺激且大膽。我知道我們搭配得天衣無縫——凱蒂的棕色短髮,配上我光滑閃亮的金髮;她穿著一寸高的鞋子增加身高,我則穿著秀氣的平底鞋與剪裁出色的訂製西裝,女性化的線條掩蓋了原本瘠瘦的身形。
  然而,不論是什麼造成了這些改變,都相當成功又不可思議。我們不只和凱蒂之前一樣受歡迎,而是真正成名。我們的薪水提高,一晚得到三間劇院,有時是四間表演。現在,當我們的馬車塞在路上時,車伕會喊:「我現在載著凱蒂·巴特勒和南兒·金恩,要在十五分鐘內趕到霍爾本的皇家劇院!讓讓路好嗎?」其他車伕便會稍微移開馬車,讓我們通行,並在我們通過時,對車窗微笑並舉起帽子!現在也有人送花給我,就像凱蒂一樣,現在我也收到晚餐請柬,也有人索取照片、寫信給我……
  我花了好幾周,才瞭解究竟發生什事;花了好幾周,才讓我相信這一切,相信觀眾喜歡我。當我終於學會如何愛我的新生活時,便開始瘋狂地愛。我想:成功的快樂應該非常容易理解,而表演、扮裝、穿美麗的行頭、演唱低俗歌曲所帶來的樂趣,最令我感到驚訝與刺激,也是我對快樂的新定義。從前我一直很知足地站在舞台側面,凝視凱蒂站在聚光燈下,和一大群喧鬧的觀眾調笑到。到了現在,我倏地變得樂於面對傾慕和喜悅的眼神:我無法自拔地愛上凱蒂,現在變成了凱蒂,才有一點愛上自己。我讚賞自己的頭髮如此光滑整齊;我欣賞自己的雙腿——當我穿著裙子時,幾乎不曾留意,現在我發現自己的腿是如此修長有型。
  我的自我讚賞徒勞無益。當凱蒂仍舊在我的自戀佔大部分位置時,我不是凱蒂,也不會變成凱蒂。我很清楚,整個節目依舊屬於她。我們唱歌時,主要都是她在唱歌,我偶爾接替她一會兒。當我們跳舞時,都是她跳花步,我只需在她身邊漫步或滑步。我是她的陪襯、她的回音,我是她精心投射在舞台上的影子。但是,就像影子一樣,我增添了她以前缺乏的深度。
  在當時,我的心無比滿足。這是愛,我相信。只要我們表演得愈好,這份愛也就會益發完滿。畢竟這兩件事——表演,以及我們的愛——並沒有太大差別,它們是同時誕生的——或者,我喜歡這麼想,二者互為所生,擁有一個共同的形體——當我和凱蒂剛成為情人時,我給了她一個承諾,我當時說:「我會小心的。」我輕聲地說,因為我以為那很容易。我遵守承諾,當有別人看見我們,或聽見我們說話時,我絕不親她、摸她,或向她表達愛意但這並不容易,也不隨著時間而變得容易,只變成一種可懼的習慣。當我們整晚赤裸纏綿,還得在白天冷靜下來,並和她保持距離,怎麼可能是容易的事?當我私下凝視她直到眼睛發痛、呼喚她的芳名直到喉嚨乾燥,還得在其他人面前蒙蔽我的目光怎麼可能是容易的事?和她同坐在丹蒂太太家吃晚餐,站在劇院後台、走過大街小巷時,我覺得好像上了鐵縛,動彈不得。凱蒂同意讓我愛她,說除了當她的朋友,否則這個世界無法讓我變得對她具有任何意義。
  我是她的朋友,和舞台上的搭檔。難以置信的是,和凱蒂纏綿,激情總在陰影下和沉默中,以及半豎起耳朵聽著樓梯腳步聲的情況下完成——和凱蒂纏綿,與在千萬雙眼睛前、聚光燈下,以一種我花上數小時才學會的態度,站在她身邊擺姿勢——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雙人表演比觀眾以為的更複雜:除了我們的歌、舞步、錢幣、手杖和花朵的花樣之外,還有一種私有的語言,是我們不斷巧妙地用以交談,觀眾卻一無所知的。這種語言不是用嘴說,而是以身體述說,手掌或手指的緊壓,手肘輕觸臀部、目光注視與否,都是它的詞彙,說著:你跳太慢了——你跳太快了——不是那裡,是這裡——很好——好多了!這就像是我們走在紅色布幕前,躺在舞台上親吻愛撫——還有人為此鼓掌歡呼,甚至花錢來看!我曾對凱蒂低語過,要我穿上長褲站作舞台上,只會讓我想親她,她卻這麼問答:「那會變成什麼樣的表演!」然而,那是我們的表演,觀眾不知道,他們看的完全是另一種表演。
  也或許有人看見了……
  我曾提及我的仰慕者。她們大多是女孩——天真無邪的少女,她們聚在舞台門口,索取照片和簽名,並獻花給我們。不過,每十位或二十位這樣的女孩中,總會有一兩位比別人更積極急切,或是更羞怯彆扭;在這些人裡,我認出了某些東西。我說不出來,只知道就在那裡,那使她們對我的興趣變得很特別。這些女孩寫信——那些信件,就像她們守在舞台大門時的態度般欲言又止。讚賞和討厭的信件一併而至。「希望你見諒我來信說你非常英俊。」一位女孩寫道。另一位寫:「金恩小姐,我愛上你了!」有位名叫埃達的女孩寫信問我是不是她的親戚。她說:「我真的很仰慕你和巴特勒小姐,特別是你。能否寄給我一張你的照片?我想放在床邊……」我寄給她的是我最喜歡的照片之一,一張我和凱蒂穿牛津褲1和戴硬草帽的照片。凱蒂手插口袋,我則搭肩倚在她身邊,指間夾根香煙。我簽上:「給埃達,來自另一位『金恩』。」這麼想很古怪,那張照片會被釘在牆上,或裱在相框裡,那位女孩可能會在解開裙子或躺著做白日夢時注視它。
  1牛津褲,一種寬筒褲,經常受到唯美主義的偏好。
  還有更怪異的請求。我能否送出硬領、西裝上的一枚紐扣或一撮頭髮?我能否在星期四或星期五晚上,戴深紅色或綠色的領結,或在翻領上別朵黃花?我能否做個特別的手勢,或是跳特別的舞步?——這些來信者會看到我照做,知道我收到她們的信。
  當我給凱蒂看這些信時,她會說:「丟掉!那些女孩都瘋了,你絕不能鼓勵她們。」我知道那些女孩並不如她所說,她們就像一年前的我——不過更大膽,也更莽撞,而那今我佩服。現在令我感到吃驚和刺激的是,那些女孩可能只看我——在每一間黑暗的音樂廳裡,也許有一兩位女孩的心只為我跳動;也許有一兩雙眼睛,以不莊重的目光凝望我的臉、身體和西裝,她們知道自己為何而看嗎?最重要的是,當她們看見我穿長褲在舞台上昂首闊步,唱著我對一女孩眨眼,傷了她們的心時,她們看見了什麼?她們看見了我看見她們的那些東西嗎?
  「她們最好不要!」凱蒂說,當我告訴他這些想法時,儘管她是笑著說,卻有些僵硬,她不喜歡談論這些事。
  她也不喜歡另一件事。有天晚上在一家劇院的更衣室裡,我們遇見一對女士——一位詼諧歌手和她的服裝師——我想就像我們一樣,那位歌手很俗麗,還穿了一件綴有金箔的裙裝,想必緊繫在她的胸衣上。她的服裝師年紀稍大,穿一件棕色的裙子。我看見她拉扯裙裝時,心中不以為意。但當她繫緊鉤扣時,她傾身輕吹那位歌手的喉嚨,上面所撲的粉已經結塊。她對歌手低語一些話,兩人便笑在一起,彼此的頭靠的非常近……我知道,就像她們將所說的話貼在牆上一樣肯定,她們是一對情人。
  知道她們的關係使我的臉像培根一樣紅。我看著凱蒂,她也看見她們的舉動,目光卻迅速朝下,嘴巴緊閉。當那位詼諧歌手經過我們走向舞台時,對我使了個眼色,「得去娛樂大眾了」她說,她的服裝師再次大笑。當她回來卸完妝時,她拿著一根煙過來借火,便吸煙邊打量我。
  她說:「表演完後,你會去芭芭拉的舞會嗎?」我說不知道芭芭拉是誰……(看不清)……埃拉就好,你和你朋友一起來「說到這裡,我想她十分高興,向凱蒂點頭示意。凱蒂從頭到尾一直低頭整理裙子,現在卻抬起頭來,一本正經地微笑。
  「謝謝你們好心邀請,可是我們今晚有約,我們的經紀人布利斯先生會來接我們晚餐。」她說。
  我瞪大眼睛,我知道我們今晚有空。
  那位歌手聳聳肩看著我,「真可惜,你不想離開你的搭檔,自己和我還有埃拉一起去吧?」
  「金恩先生和布利斯先生有事要談。」在我來不及回答前,凱蒂嚴肅地說,對方吸了一口氣,便轉身走向捧著衣簍等待的服裝師。我看著她們離去,她們沒回頭看我。第二天晚上當我回到劇院時,凱蒂選了一根離她們很遠的掛衣鉤,此後她們便轉往別家劇院……
  回到家躺在床上,我覺得很丟臉,「你為什麼說瓦爾特會來?」
  凱蒂說:「我對她們放不下心。」
  「為什麼?,她們人很好,她們很有趣,她們——就和我們一樣。」
  我手臂環著她,感到她因這句話變得僵硬。她離開我並抬起頭,我們保持一根蠟燭亮著,我看見她的臉色發白而震驚。
  凱蒂說:「南兒,她們和我們不一樣!她們和我們完全不一樣!她們是陽剛女——」
  「陽剛女?」這一刻我記得十分清楚,因為我從未聽過這個字眼,之後我覺得很奇妙。有一段時間,連我都不知道自己記得。
  凱蒂畏畏縮縮地說:「陽剛女。她們親吻女孩——以此發跡。我們不是這樣!」
  我說:「我們不是嗎?喔,只要有人付錢,我非常樂意以親吻你為業。你覺得會有人願意付錢看我這麼做嗎?那我馬上放棄舞台表演。」我試著再將她拉向我,她卻推開我的手。
  「你非放棄舞台表演不可,而我也是,如果有人談論我們,如果有人認為我們——像那樣」她嚴肅地說。
  我們像哪樣?我還是不知道;然而當我緊壓著凱蒂時,她卻開始焦躁:
  「我們什麼都不像!我們只是——我們自己。」
  「如果我們只是我們自己,為什麼還要躲躲藏藏?」
  「因為沒有人知道我們和那樣的女人的差別。」
  我哈哈大笑,又問:「有差別嗎?」
  她還是保持嚴肅和不高興,「我對你說過,你不會瞭解。你不清楚是非善惡……」
  「我知道我們做的事沒有錯,只是這個世界說它是錯的。」
  凱蒂搖頭,「那也一樣」她倒向枕頭,閉上雙眼轉頭。
  我對嘲笑她感到抱歉,但是——我得羞愧地說——我也因為她的難處而覺得溫暖。我輕觸她的臉龐,稍微移向她,猶豫著將手自她的臉往下滑動,移至她的睡衣、乳段和小腹。凱蒂往旁移開,我便放慢速度,不過沒有停止,很快就感到她的胴體緩慢地順從,好像在違抗自己的意志。我往下移,抓緊她內衣的邊緣高高拉起,對自己做相同的事,並輕柔地將身體滑向她。我們就像牡蠣貝的兩片殼一樣合在一起,你得用刀鋒才能撬開我們。我說:「喔,凱蒂,這怎麼會有錯?」但她沒問答,只是將她的雙唇移向我的,我感覺到她雙唇的牽扯,便將身體重重地壓著她,歎了口氣。
  我就像是納西瑟斯1,擁抱著即將讓我溺斃的池塘。
  1納西瑟斯是河神刻菲索斯(Cephisus)與仙女萊裡奧普(Liriope)所生,是一個容貌俊美的少年,雖然有許多少女愛慕他,他均不為所動,自負而冷淡地拒絕女神愛可(Echo)的愛情,使之因傷心憔悴而死,僅留美妙的回聲。月神阿提米絲(Artemis,一稱復仇女神涅墨西斯Nemesis)決定懲罰納西瑟斯。有天他在水中倒影中看到自己,就被自己的影子深深迷住而無法自持,不願離去,最後還躍中水中而亡,以與自己的影像結合。據說納西瑟斯死後,化身為水中的一株水仙花,所以,水仙花就稱為「納西瑟斯」。
  七
  我猜她說的是真的——我並不明白她的意思——一直以來都是同樣的問題:不論我們如何隱藏我們的愛,不論我們如何小心冀翼地尋找快樂,不久後,我便會因為一件原本非常甜美的事——一如凱蒂所承認的——而飽受折磨。我也無法相信,當關心我的人知情時,不會替我感到高興。
  如我先前所說,我當時很年輕。第二天凱蒂還在睡夢中,我起床後悄悄走進我們的起居室。在此我要做一件幾個月來一直想做,卻鼓不起勇氣進行的事。我拿起紙筆,寫信給姐姐愛麗絲。
  我已經好幾周沒寫信回家了。我曾告訴父母我參加表演,但其實我寧願不說——我怕他們會覺得自己的女兒過得不好。他們寄回一張簡短,不感興趣的短箋,提到他們要來倫敦,確定我很好,我馬上回信叫他們千萬別來,我很忙,我們的房間太小……簡而言之——凱蒂很「照顧」我——我盡可能婉拒他們。自此之後,我們的通信便少得可憐,我在舞台上的名氣也在信上消失——我從未提起,他們也沒問。
  現在並不是因為表演大受歡迎,我才寫信給愛麗絲,我寫信給她,是為了告訴她,我和凱蒂之間發生的事——告訴她我們彼此相愛,不是情同朋友,而是情同愛人,我們已經在一起生活。她得為我高興,因為我比之前自己想像的更快樂。
  那是一封長信,我卻寫得毫不費力,當我寫完時,只覺得如釋重負。我沒有再讀一遍,立刻裝入信封,帶著跑到郵筒。我回來時,凱蒂連動都沒動一下。她醒來後,我也沒提這件事。
  我也沒告訴她愛麗絲的回信。那是幾天後寄到的——當時我和凱蒂正在吃早餐,我將信原封不動放在口袋裡,等到獨處時才讀。字跡非常工整,我知道愛麗絲的字寫得並不好,便猜這一定經過多次修改。
  那封信和我的信不同,非常短——短到即使到了現在,我都還能悲傷且很不情願地記得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