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輕舔絲絨 > 第5節 >

第5節

  我也重新看見家人。我看見父親——溫和卻呆板的人。凱蒂會認為他呆板嗎?還有戴維,他很粗魯;而羅妲——討厭的羅妲——肯定是最為無禮的。凱蒂會對這些人有什麼看法?她會怎麼看待愛麗絲?直到一個月前,她都是我最親密的夥伴。凱蒂會認為愛麗絲冷漠,而她的冷漠會使凱蒂疑惑嗎?或者她會——這是個恐怖的想法——她會認為愛麗絲很漂亮,反而比較喜歡她嗎?她會希望當初是愛麗絲坐在包廂中接到自己丟的玫瑰,並被邀至後台被稱為美人魚嗎?
  等她前來的下午,我時而緊張、時而高興、時而鬱悶不安——
  一會兒對茶桌的擺設有意見、一會兒責備戴維、抱怨羅妲,我因此受到眾人斥責,將原本快樂的一天弄得很不愉快。我洗了頭,還特別吹乾;我在最好的裙子上加了新縫邊,故意縫得彎彎曲曲的,使它立體且出色。當托尼從小廚房出來,手裡握著一瓶佐餐的巴斯啤酒時,我站在樓梯頂端,汗流滿了別著安全別針的絲綢衣服,覺得自己哭出來,因為凱蒂的火車到了,我必須趕去接她。他瞧見我笨拙的樣子。
  我說:「走開!」
  他沾沾自喜,「你不想聽我的消息?」
  「什麼消息?」縫邊還是變平了。我從牆上拿起掛在釘子上的帽子。托尼不自然地笑,沒說什麼。
  我踩著腳,「托尼,到底是什麼事?我要遲到了,你會害我遲到得更嚴重。」
  「那沒事了。我敢說巴特勒小姐會親口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我站著,一手拿著帽子,另一手則拿著帽子的別針,「告訴我什麼事?」
  他瞥向四周,壓低音量,「現在還不能公佈,因為還沒安排好。不過你的好朋友凱蒂再過一周就要離開藝宮,不是嗎?」
  我點點頭。
  「她不必離開了——至少可以待上好一陣子。我叔叔向她提出到過年的新合約——他說凱蒂太珍貴了,不能讓給布羅斯德台的音樂廳。」
  過年!那還有好幾個月、好幾個月和好幾周。我看見時間在我面前蔓延,每天都有一個待在凱蒂更衣室和她吻別還有美夢的夜晚。
  我想自己大叫了一聲。托尼得意地喝了口酒,愛麗絲隨即出現,想知道剛才在樓梯上我們竊竊私語的內容,讓我甚至尖叫……我不等托尼回答,便下樓出門,直接跑到大街上,像個喧鬧的小女孩般跑到火車站。我的帽子垂到耳邊——因為我忘了別好。
  雖然知道凱蒂不太可能穿著西裝、戴著高禮帽和淡紫色的手套,昂首闊步地來到惠茨特布爾,當她步出火車時,我看見她打扮得像個女孩,像女孩一樣走路,髮辮繫在腦後,手上掛著陽傘,我心中還是隱隱有些失望。
  然而,這感覺一如往常,很快轉化成一種渴望,然後是一種驕傲,因為在髒亂的惠茨特布爾月台上,她看起來是如此明媚動人。我走向她,凱蒂親吻我的臉頰,握著我的手,讓我帶她越過海灘回家。她說:「這就是你出生和成長的地方?」
  「對啊!看看那邊——那間教堂旁邊的建築物是我以前的學校。看見那邊門口有輛腳踏車的房子嗎?那是我親戚住的地方。這裡,你看,這塊台階,我曾在這裡跌倒、撞到下巴。我姐姐在回家的路上幫我用手帕捂著……」我邊說邊用手比劃,凱蒂點點頭,咬著嘴唇。「你真幸運!」她說,似乎在歎氣。
  我之前擔心這天下午會很難熬,其實不然。凱蒂與大家握手,和每個人交談,像「你一定就是在漁船上工作的戴維」和「你一定是愛麗絲,南茜最常提到你,也最以你為榮,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這使愛麗絲臉紅,不知所措地望著地板。
  凱蒂對我父親也很和善。「巴特勒小姐,」當她和父親握手時,父親朝她的裙子點頭,「這真是一大轉變,從你平常的裝扮變成這樣?」她微笑著說是。父親使了個眼色,補充道:「而且改善了許多——如果你不介意一個紳士這麼說。」她哈哈大笑,說常有紳士說類似的話,她早已習慣,一點都不介意。
  總之,她保持愉快的心情,甜美而巧妙地回答所有她和音樂廳的問題,使所有人——即使是愛麗絲和討厭的羅妲——都無法不喜歡她。我看著她的眼睛注視著惠茨特布爾的海灣、歪著頭聽我父親說故事,或是讚美我母親做的裝飾品和畫(她還對壁爐上的披肩讚賞有加!〕又再一次地愛上她。我對她的愛,也因我私下知道滑頭的計劃、合約和那多出來的四個月,愈發溫暖。
  她和我們一起喝茶,現在我們都坐了下來——凱蒂和我們一樣,驚奇地望著桌子。那是一張牡鵬晚宴專用的正式桌子,上面鋪著亞麻布桌巾,還有一盞小小的酒精燈,上面放著一盤牛油正待融化。酒精燈兩邊都放著麵包,還有兩三份切成四分之一的梓樣、醋和胡椒瓶。盤子旁有叉子、湯匙和餐巾,還有最重要的牡蠣刀;餐桌中央則放著牡蠣桶,一塊白布繫在最上面的箍環位置,桶蓋鬆開約有一指寬。——如我父親所說的「這樣剛剛好,讓牡蠣能伸展一下」,但還不至於讓它們的殼打開而腐壞。我們可說是擠在桌旁,因為共有八人,還得從樓下的餐廳搬椅子上來。凱蒂和我坐得很近,手肘幾乎碰在一起,鞋子在桌下並排。當母親喊:「稍微挪一挪,南茜,給巴特勒小姐一點空間!」凱蒂說:「沒關係,艾仕禮太太,真的沒關係。」
  我往右移了四分之一寸,仍讓腳緊貼在她腳邊,我能感覺她的體溫。
  父親拿出牡蠣,母親倒啤酒和梓檬汁。凱蒂一手揀起一隻牡蠣貝,另一手則拿著牡蠣刀吃力操作。父親見狀,大叫出聲。
  「啊,巴特勒小姐,我們忽略了應有的禮貌!戴維,你來操刀,教女士該怎麼做,否則她可能會割傷手。」
  「我來做。」我連忙在哥哥的手還來不及碰到牡蠣和刀子之前,從她手上拿過來。
  我對她說:「要這樣做,你得將牡蠣握在掌心,扁平的殼才會在上面,就像這樣。」我拿著牡蠣給凱蒂看,她嚴肅地凝視。「你得拿刀切入——不是中間,而是殼的韌帶,就是這裡。你得握著刀撬開。」我將刀輕輕轉了一下,牡蠣殼應聲打開。我繼續說:「你得牢牢握著,因為裡面都是液體,連一滴也不能滴出,那正是最美味的地方。」在我的手掌上,小小的牡蠣浸在汁液中,赤裸又滑溜。我以刀子指著,「就是這裡,這叫唇須,你得把它清乾淨。」我用刀鋒輕彈一下,將唇須切除。「然後將牡蠣切下來……這樣就可以吃了。」我小心地將牡蠣放在她手中,當她圈起手指接過時,我感到她手指的溫熱和柔軟。我們的頭靠得很近。她將牡蠣拿到嘴邊,停了一下,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我的眼睛。
  我輕聲對她說,但我並未察覺,其他人都靜下來聽我說話,餐桌噤若寒蟬。當我的目光從凱蒂那邊移開時,發現大家望向我這裡,我馬上臉紅。
  終於有人開口,是我父親,他大聲地說:「巴特勒小姐,千萬別像饕客一樣馬上吞下。我們不在餐桌上做這種事,你得好好嚼一嚼才行。」他和善地說,凱蒂笑著看手裡的牡蠣殼。
  「這真的是活的?」她說。
  「活生生的,只要你努力聽,就會聽到它在尖叫。」戴維說。
  羅妲和愛麗絲提出抗議。
  母親說:「你會害女孩子覺得噁心,別理他,巴特勒小姐,盡情享受牡蠣就好。」
  凱蒂照做。她沒再看我,直接將殼中物放入口中,又快又用力地咀嚼,徐徐嚥下。她以餐巾擦嘴,並對父親微笑。
  「老實告訴我,你有這樣吃過牡妮嗎?」父親自信滿滿地說。凱蒂說沒有,戴維歡呼一聲。有那麼一下子,四周鴉雀無聲,除了一頓上好的牡蠣大餐所製造的聲音:剔除殼韌帶的聲音、丟擲剔除的唇須的聲音,以及牡蠣汁液、牛油和啤酒的滴流聲。
  我不再幫凱蒂打開牡蠣殼,因為她可以自己來。當她開了大約六個牡蠣貝之後,她說:「看看這個!看起來真是粗野!」她更仔細地觀察牡蠣,「它是公的還是母的?既然都有唇須,我猜它們全是公的?」
  嚼著牡蠣的父親搖搖頭,「其實不然,巴特勒小姐,別讓唇須誤導你。牡蠣可稱之為奇異的生物——有時是公的,有時是母的,似乎能隨心所欲。事實上,它們是標準的變性生物!」
  「真的嗎?」
  托尼拍著餐盤。「你就有點像牡蠣,凱蒂。」他不自然地嘻笑說道。她聽了似乎有些不安,隨後便露出笑容,「我想沒錯,只是覺得很奇特,過去沒人把我和牡蠣聯想在一起。」
  「千萬別誤會,巴特勒小姐,在這間屋子裡,這種話是讚美。」
  母親說。
  托尼大笑,父親則說:「哦,的確!的確!」
  凱蒂保持微笑,起身拿胡椒瓶,當她再度坐下時,腳縮回椅子下,我覺得大腿不再溫暖。
  當桶子裡的牡蠣全吃完,檸檬汁和巴斯啤酒也都喝完的時候,凱蒂說一生中沒吃過比這更好的一餐。我們將椅子移開餐桌,男士們點煙,愛麗絲和羅妲則擺上喝茶用的杯子。他們說了更多話,也問凱蒂更多問題。她有沒有見過娜莉·鮑爾?她認不認識貝絲·貝爾伍1、珍妮·希爾,或是喬利·約翰·納什2?接著又是另一個話題:她真的沒有情人嗎?凱蒂說沒時間和人交往。還有她在肯特郡的家人,她什麼時候會和他們見面?凱蒂說自從外祖母過世,她就沒有家人。母親嘖嘖出聲,直說可憐。戴維說假如她願意,可以投靠我們,因為我們有能力幫忙。
  1貝絲·貝爾伍,一八五七至一八九六年,維多利亞時期著名的音樂廳藝人。
  2喬利·約翰·納什,維多利亞時期出色藝人,曾在威爾士親王面前演出。
  「可以嗎?」凱蒂說。
  戴維說:「當然。你一定有聽過這首歌:
  『她有叔叔、有兄弟、有姐妹、有母親,
  還有她的姑姑與阿姨……』」
  戴維一唱完歌,我們便聽到開門聲,以及從樓梯傳上來的大叫聲。三位親戚出現了,喬叔和羅西娜嬸嬸尾隨在後ˍ他們全穿著星期天上教會穿的最好行頭,闖進來說如果巴特勒小姐不介意,想「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