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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節

  李狂藥望向天際,那頭黑壓壓的,像是群魔亂舞,此刻把光明驅趕到西天去。丁忘憂卻說這邊天氣多變,無須大驚小怪,說不定還會六月飛雪。進門時,黑老三死活不答應,非要劉付狼強行拖進去。其他人沒有多說什麼,李狂藥知道輩分懸殊,也不敢多言,可他看黑老三的反應,總覺得不對勁。按理說,黑老三應該來過這裡,可若黑老三曾在這裡撞見了兇殺,丁忘憂再把人帶回來不怕被往事戳破嗎?
  走進大院,李狂藥就看見東西面各有一棟灰磚樓,每棟只有兩層。由於樓頂有高高的亭台,遠處看過來,彷彿不只兩層。西樓每層四房,但兩兩對立,房門開在走道裡,而不是朝向院內。這樣的設計是考慮到風沙很大,房門開在走道,避免風沙直吹進房間,可這樣采光不夠,即使在白天也是黑漆漆的。而且,每間房的窗戶特別小,僅有一本書那麼大,看起來特別壓抑。東樓的設計和西樓差不多,只不過它的一樓沒有客房,只有客廳、廚房、雜物間。所有的房間裡,只有東樓的客廳開了兩扇大窗,駱佬每天都要去打掃,少一天沒幹,沙塵就能堆幾厘米厚。
  丁忘憂是主人,自然住在東面,客人和駱佬等就住在西面。不過,丁忘憂和王歐陽、萬長青相交甚久,雖然只是表面上的客氣,但還是安排他們住在東面的二樓裡。李狂藥輩份不夠,只好和江連海到西樓去住,跟駱佬一起分別住進了二樓的房間裡。劉付狼雖受到丁忘憂照顧,但也住在西樓,看守黑老三的任務更是落在他的肩上。
  可是,李狂藥看向西樓,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兩邊的樓分明格局差不多,為什麼會有不一樣的感覺。李狂藥望了望東樓的大客廳,心想可能客廳比較明亮,所以才會有這種感覺吧。再說,東樓的底層沒有客房,客廳兩旁分別是比較窄的廚房和雜物間,客廳佔據的空間很大,給人一看就舒服得多。
  丁忘憂見天色不早了,便叫駱佬把鑰匙分發給每個人,然後快些去做晚飯。李快藥拿了鑰匙,馬上就進房裡把包放下,點起房間裡的油燈繼續看那冊《醉龍神篇》。過了兩個小時,快要吃晚飯了,丁細細就歡天喜地裡找李狂藥,還故意不叫江連海,給人家難堪。至於劉付狼,他從小就不上飯桌吃飯,現在還要看住房裡的黑老三,所以就不去了。
  下樓時,李狂藥問一樓為什麼不能住,丁細細就答西邊的一樓皆為儲酒之用,那些酒需要接地氣,因此客人只能住二樓。剛走到院子的紅色沙地上,丁細細望了望身後,確定沒人,她就小聲說:「我看見我老爹從西樓的酒庫裡拿了玉冰燒、糟燒酒、葡萄燒酒、馬乳燒酒……」
  「你幹嘛告訴我這些?」李狂藥會意地打斷,「你怕你老爹在晚飯拿酒考我?」
  「你知道就好。」丁細細剛想繼續說,駱佬就把江連海叫出房間,朝客廳這邊走來。丁細細不好當面「作弊」,只能跟著一起走進客廳,陪著大家一起坐下來。果然,大家還沒拿起筷子,三個前輩就拿起牛角酒杯,暢飲下肚,並問江連海和李狂藥,桌子上的四頂銅壺各裝了什麼酒。
  李狂藥心想,這些人腦子沒毛病吧,不是要研究古畫的隱意及誰要報仇嗎,怎麼變成考酒了?駱佬站在旁邊,讓李狂藥拿起牛角酒杯,然後就給他和江連海斟酒。那些牛角杯的底部是錐形的,無法直立在桌子上,因此喝酒的人必須一口飲盡,否則就是對主人不尊敬。李狂藥知道這種習俗,當下就喝光了,江連海也是一樣。
  不等李狂藥做聲,江連海就搶道:「這是西北的葡萄燒酒。」
  說完這句話,江連海又洋洋得意地答,葡萄燒酒即是人們常說的白蘭地。中國葡萄酒至少有三千年歷史,1980年在河南省發掘的一個商代後期的古墓中,人們就曾發現了一個密閉的銅卣,後經北京大學學化學系分析,證實銅卣中的酒正是葡萄酒。到了元朝,統治者喜歡葡萄酒,並規定祭祀太廟要用葡萄酒,同時蒸餾技術(即燒製)得到發展,因而那時就開始生產葡萄燒酒。
  末了,江連海冷笑著看了李狂藥一眼,補充道:「要是我沒猜錯,這酒應該是晚清時準備進貢的酒,並且產自山丹坊。」
  「為什麼?」丁忘憂滿意地問。
  「因為酒裡有蜜糖味,只有晚清時期的葡萄燒酒有這個味道,而當時能把葡萄燒酒進貢給清宮的只有一家燒酒作坊——山丹坊。」江連海流暢地回答。
  「江家出事得早,連海都是我教的,怎麼樣,不錯吧?」萬長青故意大笑,擠兌王歐陽。
  要知道,王歐陽的第一個徒弟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第二個徒弟剛收的,哪裡來得及教他。酒這種東西,需要長期歷練及品嚐,沒有嘗過百家酒,不可能像江連海那般一口就品出這麼多名堂來。王歐陽看了看旁邊的李狂藥,暗罵萬長青和丁忘憂是龜孫子王八蛋,這頓飯果然是鴻門宴,連丁細細都替他們捏了一把汗。
  這時候,江連海已經說了那麼多,就算李狂藥講得出來,也算不上稀奇,畢竟人家剛剛講過。卻聽,李狂藥怔怔地看了在座的各位,忽然答道:「這不是西北的葡萄燒酒,也不是山丹酒坊釀的。」
  王歐陽剛才喝的酒不同,他聞那味道,應該是葡萄燒酒沒錯。江連海再差勁,至少有萬長青傳授酒學,不至於連酒都猜錯了。可王歐陽看見李狂藥胸有成竹,便不打斷,認真地聽他講:「這是法國的白蘭地,產於1701年。」
  「真的假的?連年份都猜得那麼準?」王歐陽不信,重新跟駱佬拿了一隻新的牛角杯,認真地嘗了一口。萬長青同樣不信,跟著要了新的杯子,小酌一抹酒。在酒席上,他們有許多牛角杯,之所以要換新的,就是怕幾種酒混在一起,壞了味道。如果是普通的酒,那就沒必要這麼講究。
  接著,丁忘憂宣佈了答案:「其實兩個小生都講對了一半。你們可能不知道,這壺葡萄燒酒的確是從山丹酒坊裡流出來的,但其實不是他們自己做的。」
  李狂藥心想,沒錯,山丹酒坊和同盛今酒坊一樣,他們的酒都來自其他釀酒師傅。在1701年,法國捲入了「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法國白蘭地遭到禁運。那時候,酒商們不得不將白蘭地妥善儲藏起來,以待時機。他們利用干邑鎮盛產的橡木做成橡木桶,把白蘭地貯藏在木桶中。1704年戰爭結束,酒商們意外的發現,本來無色的白蘭地竟然變成了美麗的琥珀色,酒沒有變質,而且香味更濃。於是從那時起,用橡木桶陳釀工藝,就成為干邑白蘭地的重要製作程序。這種製作程序很快流傳到世界各地,那些被儲藏的酒也一起散落各地。有的酒商一直妥善儲存在地底深處,因而歷經百年都沒有變質。當然,這種事情有時也看運氣,因為有的葡萄燒酒才儲存了幾年就壞掉了。
  在酒席上,丁忘憂告訴大家:「我從浙江搬來,住在這裡好多年了,從山丹酒坊的一位老師傅那裡得知,他們那時進貢給清宮的葡萄燒酒其實來自法國。他們那麼做,不是為了名利,而是為了生存,其實也無可厚非。」丁忘憂說完了這話,轉向李狂藥問:「你怎麼知道這事?那位老師傅也早就去世了,我以為現在只有我知道這個秘密。」
  「我……」李狂藥結巴了,在心裡罵自己,怎麼一下子把《醉龍神篇》裡的內容背出來了?該死,這不是承認自己有第二位酒學師傅嗎?他的記憶力居然會變得這麼好!不過,丁忘憂說只有他和那位老師傅知道,可《醉龍神篇》卻記載了,這說明秘密早被酒境的人洞穿了。於是,李狂藥就心跳加快地解釋:「我以前在廣東聽別人提過。」
  聽到那句回答,大家都沒有再懷疑,畢竟李狂藥的過去沒多少人清楚,他們還以為是李狐曾經跟他提過。可王歐陽卻想,李狐對李狂藥很冷漠,不可能跟他說這些事。山丹酒坊的事那麼保密,也許現在真的只有丁忘憂才知道了,李狐都不一定知情。王歐陽越想越怪,不過一想到酒桌上還有幾壺美酒,索性就不再多費心神。
  大家正想繼續品酒,這時夜幕下就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把大家的興致一掃而光。每個人都奇怪地想,這附近荒蕪人煙,潭裡的高地上只有一個院子,遠處的村落早就沒人住了,誰會在夜裡敲門?該不會是鬼敲門吧?駱佬聽從丁忘憂的指揮,提起油燈去開門,卻在搖晃的油燈光線裡看見一灘血緩緩地從門下流進院子裡。
第三章 斷背
  駱佬先看到血從門下流進來,不由地退了一步,並把丁忘憂叫過去,沒敢馬上開門。現在夜色已深,風沙正大,不時還有雷聲轟過,別說是人了,就是石灘上的野獸都躲進巢穴裡了。屋裡的人本就有些心虛,一聽到有情況,他們就放下酒杯,紛紛跟著丁忘憂走出去。一開始,每個人都以為流進來的是水,因為地上有許多紅色的沙土,水沖進來會變成紅色。李狂藥還抬頭看了看天,此時不斷地落下雨點,恐怕一場大雨將至。不過,現在的雨還不算大,不可能積水一灘水。
  駱佬佝著背,等主人來了,他才問:「要不要開門?」
  此時,敲門聲已經停了,只有血水不斷地流淌進來,丁忘憂想都不想就答:「來者是客,開吧。」
  駱佬惶惶不安地把油燈放在地上,然後才去開門,可門一開卻見不到人。丁細細站到前面一看,門外放了一竹筐的鮭魚、鱒魚,這些魚都被攪得稀爛,血水正是來自從竹筐裡的魚屍。可這附近沒有水,連水潭都干了,哪裡還有這麼多魚。即便附近真有河水,他們撈上這麼多的魚,幹嘛毀了,還放到丁家老宅門外?
  王歐陽直歎可惜,要是魚沒被攪爛,或許能做下酒菜,鮭魚和鱒魚的味道都很不錯。萬長青哪裡吃得下,他見狀就走出去,警覺地望向四周,就怕真有人要取他的性命。可四周漆黑一片,只當雷電劃過天空,丹霞山石才顯露一秒不到的真容。丁細細看到遠處的三菱越野車好好地停著,她就想再去拿幾支手電,免得晚上下雨了,他們不好從水潭裡走出去。
  丁忘憂攔住女兒,對西樓喊了一聲,把劉付狼叫了出來。這時,劉付狼正在二樓看著黑老三,聽到了喊聲,他就押著黑老三一起走下來。不想,劉付狼沒來得及問怎麼了,黑老三就癲笑道:「他來報仇了!你死定了!是你殺了他!」
  「誰殺人了?」王歐陽問,「今天我聽你說話,早就想問了。快說!」
  黑老三精神紊亂,答非所問:「你搶了醉龍上卷,紙上染了他的血,這都是他的血!」
  江連海看見黑老三指著地上,說那是死人的血,禁不住冷笑:「他是瘋子,何必跟他一般見識,他都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麼。」
  「我很少帶外人來這邊,至於黑老三,我更是從沒帶他來過。」丁忘憂自證清白,並問駱佬,「我沒帶這個人來過這裡,你也沒見過他,對吧?」
  駱佬看了看黑老三,面色鎮定地答:「他的確沒來過。」
  「那他瘋喊什麼?」丁細細懷疑道,「他會不會在我們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地來過?可是我沒聽過這裡有什麼醉龍上卷,對吧?」
  丁忘憂點頭同意,這裡是他的老宅,有沒有《醉龍神篇》他會不知道嗎?如果他拿到了《醉龍神篇》上卷,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跑去山裡釀好酒去了。可丁忘憂總覺得黑老三不是瞎喊,一定是特定的場景喚起了黑老三的記憶。話說回來,黑老三在1985年失蹤了,後來應該一直在積石山縣裡遊蕩。在那之前,丁忘憂根本沒聽過《醉龍神篇》的事,他又怎麼會有那本書。
  大家實在想不明白,索性先不去想。劉付狼把人交給李狂藥扣著,然後就馬上跳下潭心高地,跑去越野車那邊把剩下的手電拿來。當劉付狼把手電都取回來,分給大家了,大雨就正式地拉開了帷幕。雨聲、雷聲交雜在一起,大家的聽覺老出問題,總以為又有人敲門,送了一竹筐的魚屍來。
  這頓晚飯在魚屍出現後,大家沒了興致,草草地吃了一會兒就飽了。駱佬忙前忙後地收拾,李狂藥看不過去,也去幫忙。丁細細不想跟她老爹在客廳寒暄,於是一同去廚房洗碗,並找機會安慰駱佬。駱娘死了,身為丈夫的駱佬不可能不難過。可丁細細安慰了幾句,駱佬卻答:「我不難過,小姐不用安慰我,快去陪老爺吧。」
  「陪他做什麼?他和萬伯伯、王伯伯談話,我就不去湊熱鬧了。」丁細細一邊洗,一邊把說,「可惜我們沒把駱娘背回來,希望駱佬你別生氣。」
  「能在西天寶洞下葬,已經不錯了。」駱佬看得很開,還反過來安慰,「倒是小姐你別傷心,駱娘不希望為這事哭。」
  李狂藥默默地在旁邊洗碗,一句話都不插,還不時地把油燈挑亮,生怕廚房會陷入黑暗。快要洗好碗了,李狂藥想起劉付狼又把黑老三押回西樓了,他就小聲地問駱佬是不是看見黑老三來過這裡。駱佬矢口否認,因為除了丁家父女,他不會隨便讓外人進來,即使是皇帝老子也不例外,這事剛才也討論過了。
  一聽問不出什麼了,李狂藥就不再多嘴,只專心地把碗放好。丁細細沒把黑老三的事放在心上,還約李狂藥明天早點起來,她要帶他到附近玩。這附近有座七彩神山,以前村落沒有搬遷時,村民都會去上神拜神,每次都很靈驗。李狂藥小聲地笑了笑,心想明天估計還要下雨,山上泥濘濕滑,不宜攀爬,恐怕丁細細的希望要落空了。
  果然,到了入睡的時候,雨還沒有減弱,反而更大了。為了不讓雨飄進房間裡,駱佬找出防水布,把每個房間的小窗都封起來。那個小窗在天花板下面,必須踩著簡易木梯上去,否則很難夠到。李狂藥看到駱佬要把窗口封住,忙說這窗口那麼小,只能融老鼠通行,還是別封了。萬一睡到半夜,氧氣呼吸光了,那該怎麼辦?
  「我把防水布貼上去,只貼一半,不會封死的。」駱佬認真地解釋,「我住在這裡很多年了,從沒被悶死,小兄弟別擔心,你的命長著呢。」
  李狂藥是客人,不好爭執,乾脆讓駱佬動手。等人家走了,李狂藥就跳起來,把貼上的防水布撕了下來。雖然會有雨飄進小窗,但空氣清新,睡覺才舒服。李狂藥難以想像丁家的人喜歡悶著睡,這種睡法太折磨人了,如果非逼他這麼睡,他寧可睡到走道上。在撕下了防水布後,李狂藥就拿起丁細細給他的手電,認真地看那本《醉龍神篇》。看著看著,李狂藥翻到了中間的一頁,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因為那頁有一個血掌印。
  「這是怎麼回事?」李狂藥忙想,這會不會是黑老三口中提到的事?可黑老三說的是《醉龍神篇》的上卷,這是下卷,即使書上染了血,肯定也和那件殺人的事無關。李狂藥驚魂稍定,又想送他這本書的人到底是誰,他生平沒見過那個人,沒準那個人認錯人,也送錯書了。那晚在踏白古城裡,暗淡無光,認錯人很正常。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