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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節

  「一張棋盤只有三百六十一個落子點,僅僅能容納三百六十一個棋子,但你偏偏是第三百六十二個。這個世界,本來沒有你的位置,是某個人別有用心地將你添加了進來,成為既是入局者又是旁觀者、見證者的尷尬身份。當這個世界的一切重新風平浪靜時,你去哪裡容身呢?那個人只有帶你入局的能力,卻無法結束這一切,只會把事情攪得一團糟。他的做法,無異於站在地球上、卻企圖揪著自己的頭髮拉自己離開地面一樣,怎麼可能呢?」
  達措的話讓方星的臉色又一次劇變,只是不斷地沉思點頭。
  「那個人是誰?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等達措的話告一段落,她立刻接口詢問。
  「一個找到了自己心愛玩具的大孩子罷了,你們沒必要知道,也許到了最後,他能找到積木城堡上遺失的那一塊,把城堡恢復原來的樣子。記住,你只有現在,沒有過去,不屬於任何時間通道裡的一份子。這一點,方老太太應該非常清楚,所以才會像珍惜一個玻璃人一樣看護你。」達措望著方星的目光裡飽含著濃得化不開的憐憫,彷彿高高在上的佛祖面對匍匐在自己腳下乞憐的凡夫俗子。
  關伯透露過一點方星的來歷,與達措的話相印證後,我越發覺得方星的存在是一個無解之謎。
  方星陡然振臂長嘯,尖銳的呼哨聲在房間裡縈迴激盪著,令四角的霜花簌簌撒落下來。
  「你怎麼能證明自己說的那些話是真的?我就是我,一個血肉、骨骼、筋絡凝結成的真真正正的地球人,可以毫不畏懼地接受任何試驗辨析,以證明我跟所有的地球人一模一樣,就連我母親也——」
  她的情緒幾近失控,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真理亙古長存,就放在我們心裡,何須證明?」達措垂下了高傲的頭,屈指默數,悵惘地搖搖頭,「其實,你們是永遠都看不到真相的,承認與不承認,相信與不相信,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引申來講,我要不要從大雪山去伊拉克鬼墓、要不要輾轉傳遞隔世的信息到港島來,都是毫無意義的。要知道,這一刻,每個人都是積木城堡上的一小塊,無法左右大廈將傾的頹敗結局。沈南,外面有很好的星光,我們去屋頂說話,好不好?」
  他向我伸出手,我稍稍遲疑,但手掌已經被一股看不見的陰柔力量攫住,身體緩緩上升。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達措憂傷地笑著,左手上翻舉過頭頂,在半空中捲起一道耀眼的電光,像一柄巨靈之斧,將無菌室的不銹鋼房頂劈開。從地下二層升至一層時,三個年輕人正圍著一張圓桌打牌,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兩人繼續飛昇,驚駭得嘴角叼著的香煙落在膝蓋上兀自不知。
  達措以同樣的手法連續打碎三層屋頂,輕飄飄地落在星空之下。
  東方,啟明星已經亮了,距離朝霞出現、朝陽初升大概只有十幾分鐘時間。
  「沈南,看那星星,玩積木的巨人總是需要有燈盞照明的,就是那一顆。記住,每當它亮起來,就是巨人尋找遺失的那塊積木的時候。我一定要告訴你,一定要告訴你關於……」達措的聲音在最關鍵的地方停住了,他的兩頰瞬間漲得通紅,唇、鼻翼、眼珠、額頭也緊跟著變成血紅色。
  我以最快的反應速度搭住他的左右腕脈,脈搏跳動如同萬馬奔騰一樣激越,完全超出了中醫典籍上的判定標準。
  「你怎麼樣?」我揮掌按住他的頸後大錐穴,期望以內力幫他平復心潮。
  「我……我看到了結局,審判日一定會到來,撒旦將用鮮血和骷髏裝點自己的寶座,但這……是無法更改的定居,從地球開始形成時就注定了的。審判日……審判日到來,紅龍的死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另一個毀滅時代的開始,他會將自己的仇敵綁在恥辱柱上,一刀一刀割下去,飼養撒旦肩上的以彌亞之鷹……」
  老杜氣急敗壞地出現在房前的空地上,手裡仍舊拎著一隻酒瓶,正要準備開罵,卻被我的手勢制止。
  達措的話裡藏著諸多難解的疑點,但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而應該努力保全他的性命。
  「別說話,我們先到下面去,老杜會讓你變得好受些。」我搭住達措的右臂,準備從屋頂跳下去。
  「不不,沈南,我必須對著那顆星,才能記起過去。長久以來,我的心靈都埋藏在黑暗中的沙礫之下,找不到存在於這個時空的意義。突然之間,我釋然頓悟,如同飛蛾撲火前的昇華一樣,真正的智慧是需要瞬間的熱量噴湧來催發的。你、我、聖女在時空的某個交叉點上聯手,阻止審判日的抵達,或者是將時間與空間的軸分裂開來,讓審判日永遠都不能降臨於地球上……」
  哇的一聲,達措噴出了一大口鮮血,迎風展開了一道絢爛的血幕。
  「喂,沈南,弄他下來,只怕要壞事了!」老杜不滿地低叫著。
  「你聽見了嗎?」達措也在叫,不過聲音卻壓得極低,並且小心翼翼的。
  「喵——」一聲淒厲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貓叫傳來,就在左前方高聳的院牆上驀的出現了一隻躬著背的黑貓,緞子般光滑的毛色在晨風裡閃著耀眼的光澤,兩隻淺黃色的眼珠正死死地盯著我和達措。
  我向老杜使了個眼色,微微點了點頭。他霍的回手,從身邊的年輕人腰間抽出一柄短槍,毫不遲疑地向那只黑貓連續發射。
  「殺了那畜牲,快!」他大叫著。不過前三顆子彈已經毫無偏差地射中了貓頭,子彈的衝擊力令黑貓翻身後躍,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完美的拋物線,然後沉甸甸地墜落下去。
  「當黑貓連續出現,這個世界的禍端就要開啟了。」達措倦怠地低語著,身子完全癱在我的手臂上。
  我抱著他落地,然後交給老杜身邊的人,謹慎地吩咐:「打強心針,然後注射少量鎮靜劑,給予足量的高濃度純氧,每隔三分鐘測試一遍脈搏。」達措的狀況無法用醫學理論解釋,我也只能瞎子摸像一般試探著診治,希望他能再挺過一關。
  老杜得意地吹了吹槍管,炫耀地笑著:「我的槍法不錯吧?拿手術刀的手握槍,照樣打得響、吃得開,對不對?」
  「撿到黑貓的屍體再說吧。」我並不樂觀。
  黑貓的出現為這個朝陽初升的金色早晨蒙上了一層詭異的陰影,我希望達措能頑強地活下來,把一切秘密和盤托出,但這也僅僅是「希望」而已。
  達措剛被送走,方星已經從地下二層裡匆匆跑上來,滿臉都是失落。
  「我好像錯過了什麼?」她望著正飛奔出大門口的幾個年輕人,自嘲地一笑,表情極不自然。
  老杜哼了一聲,轉身離去。從昨晚到現在,他一直都在刻意為我和方星保留下單獨接觸的空間,這份細心,倒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沒什麼,只是意外地出現了一隻黑貓。現在,達措去休息了,相信他會沒事。你呢?」我關切地要去拉她的手,但被她巧妙地滑步避開,兩人之間似乎又有了一種難言的隔膜。
  達措說了那麼多怪話,此刻我們最需要的是坐下來慢慢消化分析,找出其中有價值的資料來。只是方星陰晴不定的態度,讓我感到有些茫然。
  「我是不屬於這世界的——這句話,你認為是什麼意思?」她痛苦地甩了甩頭髮,聲音突然變得暗啞,不等我回答,又澀聲接下去,「像達措靈童一樣,我也有些非常古怪的記憶,姑且可以稱之為『前生記憶』吧。在那些碎片一樣的記憶中,我是一個矗立在冰湖邊的女人,澄碧的湖水映著我的倒影,我有高挽的烏黑髮髻和寒星一樣的眼神,並且胸前垂掛著一柄金色的短劍。我知道,在那個世界裡,自己是一名鬥士,金劍就是我的武器。冰湖如鏡,經常帶給我一些古怪的畫面,比如上一次在你家水盆中看到的『清水如鏡、七手結印』便是我之前看到過的。」
  我聽憑她慢慢述說下去,能夠見到「七手結印」這一奇觀的人一定會與藏教佛法有緣,現在大概可以確信她於達措有關了。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帶著使命到這裡來的——」她張開雙臂向著東方,像是要擁抱噴薄而出的朝陽。
  毫無疑問,每個人降臨塵世,或多或少都會有自己的使命。唯一的不同,是這使命的大或小、高或低、實和虛而已。
  「誅滅撒旦,永遠消彌審判日給人類帶來的威脅,就是我的使命。」她的鼻尖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能夠講出內心深藏的秘密,的確需要不小的勇氣,而且這秘密又是如此古怪,如同小說家們天馬行空編造出來的夢話。
  「撒旦在哪裡?你能夠確定地告訴我嗎?」對於很多現代人來說,「撒旦」一次出現頻率最多的地方應該是在《聖經》裡。
  「在未來的某個時空交叉點上,但具體是何時何地,誰都說不清楚。」方星臉上慢慢浮出了迷茫的苦笑。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們不必如普通人那樣為吃穿住行、財富增減而憂心忡忡,卻不得不面對一些關乎人類生死的巨大難題。
  「原來,有了靈環,仍舊不能將所有的問題勢如破竹般解開?唉,我的記憶中,好像一旦戴上它,就會得到某種神奇的力量。看來,哲人說過的話永遠都是真理——『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方星勉強自嘲,其實士氣已經頹喪到極點。
  上午八點鐘的時候,老杜的廚子送來兩碟味道純正的海鮮意大利面。
  方星頗有感觸:「其實像老杜這樣活著也不錯,無法無天、無牽無掛、無拘無束。古代的大小隱士過的,大概也就是這種日子了。」
  從鬼墓回來,我發覺她一直都很消沉,歎氣的次數要多過微笑次數的十幾倍,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老杜呢?」我問那像屠夫勝過像廚子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