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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節

  最近,我接觸病人很少,參與江湖活動卻很多,似乎已經偏離了一個醫生所應該遵循的正常軌跡,而且心情也時常莫名其妙地煩躁,失去了醫生最應該保守的「平常心」。
  「或許我該冷靜下來,閉門思過幾天,讓自己的心情徹底平靜下來?」我把雙手探出窗外,掌心裡立刻落滿了冰涼的雨滴。
  「唉——我到底是誰?使命、使命,又是使命,你們到底要告訴我什麼?為什麼每次都是只說一兩個字,從不透透徹徹地說清楚……」
  書房的門並沒有關緊,我聽到方星絮絮叨叨的自語聲從洗手間裡傳來,猛然警醒:「洗手間裡掛著鏡子,難道方星又開始做那個怪夢了?」
  我迅速閃出書房,左轉十幾步,從半開的衛生間門望進去,方星俯身在洗手台上方的鏡子面前,一張臉幾乎已經貼在鏡面上。那是一面意大利品牌的特級鏡子,一米見方,品質優良,並且具有自動除霧的功效,但以方星的那種照法,根本什麼都看不到,已經脫出了人類近視的極限。
  「你是誰?我是誰?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呢?或者你能告訴我,我來自何處?是天堂還是地獄?」她喃喃地自語著,嘴裡呵出的熱氣噴在鏡子上結成水霧,但隨即又被清除掉。
  我的後背上掠過一陣嗖嗖亂翻的寒意,無法確定她現在是醒著還是夢遊。鏡子裡只映著她蓬亂的長髮、衣衫不整的上半身,還有扶在水龍頭上的雙手。洗手間裡絕對沒有第二個人,她是在向著自己的影子發問。
  每個人自從有了「照鏡子」的意識開始,一直到死,都清楚地知道鏡子裡映出的形像是真實的自己,很少有人會傻傻地對著影子問「你是誰」,除非是童話中極度自戀的那個白雪公主的惡毒後母。
  「讓我離開吧,求求你讓我離開,我不想再被囚禁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無論去哪裡,只要是一個熟悉的地方,即使是地獄,也能讓我清楚地感受到活著的滋味。在這裡,每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死了的靈魂還是行屍走肉的生命、是睡夢還是清醒、是走向死亡還是趨近重生?求求你,放我走!」
  她的臉離開了鏡子,雙手合在胸前,急促地向著鏡子裡的人影連鞠了四躬。
  我越發覺得驚駭了,人類社會的鞠躬作揖習慣,從春秋時期禮法修訂開始,便有了「神三鬼四」的約定俗成,拜神要行三鞠躬的禮儀、敬鬼的禮儀則是四鞠躬。這一規則相傳是從異術界的鼻祖鬼谷子那裡流傳下來的,幾千年來,從沒更改過。
  她用「四拜」的禮節向對方敬拜,無疑是把鏡子裡的人當作了鬼魂。看似無關緊要的動作,卻暴露了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洗手間裡有鬼魂嗎?」我無聲地吸了一口氣,手指按在門扇上,緩緩發力。
  門開了,整個洗手間裡的情況一覽無遺。這個長三米、寬兩米的小房間井井有條,並且被一扇日式推拉門恰當地分為兩部分。靠近門口的這邊,除了鏡子、洗手台之外,側面的牆上還釘著一排小巧的壁櫃。
  房間裡沒有鬼,鬼在方星的心裡。
  「方小姐,你還好吧?」我盡量壓低了聲音,假如她正處在夢遊之中,過度的驚擾只會讓她的腦部思想出現真空斷層,瞬間昏厥過去,嚴重的甚至會造成腦部血管迸裂而猝死。
  我的影子也落在鏡子裡,但沒有引起她的注意。當她再次作勢要把臉貼向鏡子時,我一步跨進洗手間,站在她的左後方,稍微提高了聲音:「方小姐,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這一次,鏡面上出現了兩個人並排的影子,她的眼神處於極度渙散的狀態,毫無生氣。
  我的聲音讓她的動作頓了一下,接著又繼續向鏡面上貼去,彷彿一塊被磁力吸引住的小鐵塊一樣身不由己。我伸出右臂,輕輕攬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轉過來,左手遮在她的眼前,隔斷了她的視線。
  「你——沈先生,救我……」她的額頭上倏的彈起兩根青筋,從左右眉梢向上,直衝髮際。
  我柔聲安慰她:「別怕別怕,只是一個噩夢,醒過來就沒事了,別怕。」
  她把臉深深地埋在我懷裡,身子緊貼著我,像是被嚇壞了的孩子。每個人都會做噩夢,我也會偶爾從恐怖的夢裡醒來,但現在鏡子裡映出的影像非常正常,暫時看不出任何值得恐怖的跡象。
  我記得方星曾在達措蘸過指尖的水盆裡看到過「七手結印」的古怪圖像,水面與鏡面有共通之處,不知道這一次看到的是不是又是那種東西?
  「抱緊我,抱緊我……」她呢喃著,直到我雙手同時繞到她的背後,強健有力地把她摟在懷裡。同時,我的視線在洗手間裡上下逡巡,確信屋裡不會有第三個人。
  「我們去書房說話好不好?」她的髮香已經瀰漫到了我的全身,並且鑽入我的五臟六腑中。
  她「嗯」了一聲,不好意思地掙脫了我的雙臂,舉手整理著衣服和頭髮,心有餘悸地向鏡子裡又望了一眼。
  「鏡子裡什麼都沒有,別怕。」我握著她的手腕,帶她出門。
  「真的什麼都沒有嗎?那我看到的又是什麼?」她的歎息聲像掠過水面的蜻蜓翅膀,一沾即起,卻在我心裡激起了層層疼惜的漣漪。
  我回手關燈,黑暗中的鏡子泛著冷冰冰的銀光,忠實地反映著洗手間裡的一切。
  書房裡的溫度已經很低,畢竟整晚都開著窗子,飄進來不少冰涼的雨絲。
  方星垂著頭坐在轉椅裡,身上披著我的西裝外套,精神懨懨的毫無生氣,但電腦屏幕上顯示著的那幅伊拉克地圖,慢慢引起了她的興趣:「沈先生,你在看鬼墓綠洲那邊的情況?不會是對裡面的寶藏開始著迷了吧?」
  毫無疑問,一提及鬼墓,方星的情緒馬上集中起來,眼神越過屏幕上方,緊緊地盯著我。
  我忍不住笑起來:「對,財寶、探險、千年古墓是所有男人的夢想,我的確想去。不過,現在最需要做的,是去煮一杯姜茶給你,你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了,擔不起風寒。」
  窗子早就關上了,但室內的溫度一時半會還無法提升上來。在這種情況下盲目打開空調升溫的話,只會令她的體表受到燥熱侵襲,反而把心肺之間的寒氣壓迫住,無法散發出來。所以,只能用熱茶由內而外地逼出寒氣,才是最正確的養生之道。
  走進廚房之後,我有條不紊地洗手、燒水、切姜、加糖,心裡忽然記起關伯說過的話,做為一個男人,如果有一天肯為一個女人下廚做飯燒菜,那就證明,她已經佔據了這個男人的心。
  一瞬間,我心裡也開始充滿了另一種困惑:「她佔據了我的心嗎?只是一杯姜茶而已,假如換了無情、葉溪甚至是另外的女孩子,我都會這麼做的,對不對?」
  電水壺的鳴笛聲響了,滾燙的水沖進杯子裡,薄薄的薑片泛起鮮檸檬一樣的嬌艷色澤。廚房裡被關伯擦得乾乾淨淨,各種器具放得井井有條,從前我只知道他與班家大小姐曾經兩情相悅過,現在才明白,埋在他心底最深的秘密,竟然是對方老太太的一番暗戀。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能夠理解絕境之中的方老太太之所以會曲意應和關伯,只是徹底絕望的一種表現。等到脫離困境,這樣的念頭沒有了,當然也就不再提起那個話題,關伯的單戀注定是沒有結果的。
  「那麼,是那個驟然降臨的神秘男人給了她生還的勇氣嗎?或者是答應了她的某個要求?」我拍拍自己的額頭,及時地讓那些無限循環的疑問退出腦子裡,端著杯子走回書房。
  方星正在快速地翻閱電腦資料,嘴唇不斷地翕動,似乎是在竭盡全力地默記。
  她的臉上重新浮起了嚴肅的表情,剛剛洗手間裡向我投懷送抱求援的一幕,恍如一場夢境,讓我微微有些遺憾。
  「謝謝沈先生。」她抬起頭,接過杯子的同時,謹慎地審視著我的臉。
  我坦然地微笑著,在她面前,自己不帶絲毫的偽裝,所以敢於面對再犀利十倍的目光。
  「沈先生,你對四十餘輛吉普車押送寶藏的事怎麼看?」她低頭喝茶,姜茶的甜香融合在氤氳熱氣裡,一起縈繞著她的黑髮。
  那件事對於渴望發財的盜墓者來說是個巨大的利好消息,很多人明知道寶藏遙不可及,但仍然不遠萬里、不顧性命地趕去,螞蟻進攻糖罐一樣覬覦著能分一杯羹。至於我,仍舊處於理智的安全範圍內,不會盲從,也不可能盲動。
  「我想那消息是真的,大量的官方報道可以準確無誤地證明,攻陷巴格達之後,從『紅龍』的總統府內繳獲的戰利品非常少,黃金、現鈔、毒品、古董等等折合起來甚至不到五十萬美金。由此可以斷定,『紅龍』在得知大勢已去後,進行了大規模的財產轉移。四十輛吉普車能夠裝載的總量,基本與他的財富背景相符。」
  方星點了點頭,眨了眨眼睛,以激賞的微笑鼓勵我繼續說下去。
  「看當時的戰爭示意圖,南方是聯軍的主要進攻點,押送寶藏的車當然不會從海上離開。東西兩面,距離邊境線太近,聯軍的兵力佈置早就嚴陣以待,也不可能走這兩條路線。所以,北進就是唯一的選擇,特別是摩蘇爾附近,各族人民混雜,與敘利亞、土耳其、伊朗三國交匯。」
  「不錯,請繼續。」方星再次點頭。
  伊拉克戰爭曾是那一年的全球焦點,每天的報紙上都會煞有其事地刊登聯軍挺進的地圖,所以很多小學生都能熟練地劃出聯軍的作戰指揮圖了,這不能不說是全球地理教育史上的一個人造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