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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節

  在「紅龍」的「新聞封殺、謝絕私訪」鎖國政策下,來自伊拉克境內的鬼墓確切報道非常少,但很多似是而非的土耳其消息上,都提到了「所羅門王封印」這件事。既然是遠古傳說,當然也就無從查考,只能當作故事來聽。
  我想起無情說過的那個獵命師圖拉罕,一個面貌和我非常近似的男人,難道也是一個窮極無聊、靜極思動的神秘富翁?他想要「所羅門王封印」那種虛幻中的東西,大概這一生都沒部分得遂所願了。
  夜正在逐漸加深,關伯上樓睡覺之前,替我沖了一杯咖啡進來,臉上掛著一層心滿意足的笑容。
  「小哥,方小姐的身體很弱,這一次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天賜良機,千萬得把握住,嘿嘿嘿嘿,從明天起,我開始按照皇宮裡老佛爺的藥膳大全食補良方來做,務必讓她盡快復原——」
  他嘴裡提到的是方星,但眼神怔怔地望著窗外,思想卻早已飄到千里之外去了。
  關伯說得沒錯,每個人心裡都有隱私,有些事情非但不能隨時間流逝而磨滅,反而會越來越清晰深刻。
  我指向書桌對面的椅子:「關伯,跟我談談『天煞飛星』方老太太的江湖舊事可以嗎?我想更多地瞭解方小姐的過去。跟別人交朋友,最起碼要清楚她的來歷,你以前不也一直念叨『澆花要澆根、交友要交心』這句老話?」
  隔壁隱約傳來方星的咳嗽聲,不過已經減輕了很多,只咳了幾聲便停住了。
  關伯搓了搓手,猶豫不決地坐下來,仍舊側身向著窗外:「下雨了?唉,港島的雨季拖拖拉拉好幾個月,別說東西發霉,連人的心情都要……」
  窗外,的確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幾縷雨絲隨風飄進來,輕巧地落在我的臉上。
  我沒有再次開口,說與不說都是關伯的自由,如果他執意三緘其口,任何人都問不出來的。
  過去那段亂世中的江湖,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仇殺、劫掠、火並事件發生,不計其數的英雄好漢瞬間冒頭,成為純情少女心中的偶像,轉眼之間又暴屍亂葬崗,最終在蛇蠍餓狼的吞噬下,化為無名白骨。
  方老太太的赫赫威名,必定是經過幾千次的浴血搏殺才奠定起來的,也一定會結下不計其數的仇家。江湖人的仇恨向來都是父債子償、永不爛賬的,所以我偶爾也為方星擔心。
  「小哥,方小姐是個好女孩,我今晚要說的話,只是要證明她的身世來歷,毫無詆毀任何人的意思。」
  關伯緊緊地攥著拳頭,雙臂交叉壓在桌面上,重重地皺著眉,只有內心激烈鬥爭的時候,他才會有這種古怪的表情。
  雨絲漸漸密了,打在小院裡的花葉上,發出動聽的「沙沙」聲,初夏的悶熱隨之消失,窗子裡吹進來的都是涼爽之極的夜風。
  「她是個沒有過去的女孩子——小哥,這句話就是當年方姐告訴我時的開場白。方姐,就是『天煞飛星』方老太太,當年我們『七大旋風社』窮途末路,在仇家四處追殺下,只剩我和她兩個,暫時匿藏在澳門鄉下的一個小漁村裡。」
  我的猜測又一次得到了證實,方星第一次出現時,關伯便對我撒了謊,既然是故人之女,他怎麼可能不認識?
  「小哥,你沒經歷過那種被人追殺的黑暗日子,永遠都不知道淪為窮途末路的喪家之犬是什麼滋味。那一夜,也下著這樣的小雨,不過我們借住的草棚有半邊露著天,雨滴沿著七長八短的茅草根跌落下來。沒有床、沒有被褥,只有身子下面墊著的發霉的草堆。我們已經沒有明天了,騎兵會、冷血茅劍團、血手幫、和敬和堂四家的人馬就在附近撒下了天羅地網,要用我和方姐的血去祭他們死去的兄弟——小哥,這就是江湖人的日子,不是殺人就是被殺,不是追殺別人就是被別人追殺,方小姐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
  關伯沉鬱地站了起來,抱著胳膊走到窗前,呼的一聲把紗窗拉開,直接面對著細雨斜飄的無邊靜夜。
  「沒有過去」的意思,或許指的是的「私生女、無父無母」這樣的來歷,現代社會中,這種身份尷尬的人不計其數,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
  「關伯,你們撿到了方小姐?她是棄嬰嗎?」我循著最合理的路徑去猜測。
  關伯困惑地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始終都是一個謎,具體情形,只有方姐知道。小哥,我繼續說,你只管聽,畢竟這件事自始至終我都沒弄清楚,近二十年來,一直悶葫蘆一樣壓在心底——」
  咖啡涼了,苦澀味道越發突出,像是一杯熬糊了的中藥,但是提神效果卻增加了數倍。
  我喜歡雨夜裡聽故事的感覺,彷彿對方講述的人和事一瞬間都活生生地飄到眼前來了。
  曾有異術師說過,人死以後,靈魂乾癟如紙,一旦受了雨滴的浸潤,馬上便有了生氣,可以藉著黑夜的遮掩滿世界遊蕩,就在窗外的黑暗中窺探著這個屬於人類的世界。
  以下就是關伯的進一步敘述,情節曲折,但又充滿了疑點——
  他喜歡方姐,在最近的一次浴血突圍中,為她擋了三刀,每一道傷痕都入肉半寸,血如泉湧。只有在生與死的交界間隙,像他那樣彪悍的男人才會表露出對心上人的刻骨愛意,可以為她赴死。
  「你不死,我就不會死,一直陪著你廝殺下去。」關伯的話簡單粗糲,但是完全的真情流露,在刀刃翻轉時的光芒裡,他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
  方姐是當年江湖上風頭最盛、艷名最熾的三大美人之一,即使是在淒惶的潛逃途中無法梳洗打扮,僅僅一個憂傷的側影也足以令關伯心蕩神馳。
  「好,我永遠不死,你也不要死。」方姐轉過身來,目光深邃如暗夜裡的明星,熠熠生輝。
  在她的注視下,關伯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只想癡望著她,一直到老,直到方姐靠過來,身上殘餘的脂粉香氣灌入他的鼻腔裡,並且溫柔地湊近他的耳邊,低聲問:「小關,你後不後悔跟著我?」
  她是「七大旋風社」的大姐,跟隨在她身後的六個男人從沒後悔過,也包括關伯在內。
  「我不後悔,永遠都不後悔,就算是死——」關伯斬釘截鐵地回答。
  雨滴持續跌落著,在水窪裡形成叮叮咚咚的琴聲。
  草棚隔著村子還有一段距離,無盡的黑夜更是天然的帷幕屏障,遮住了天地間的一切視線。在這裡,瀕臨崩潰的一對江湖男女完全可以演繹一場瘋狂盡情的歡愛,因為明天他們就會倒在仇家的刀槍之下,如花似玉的容顏轉眼變成無人問津的屍骨,這已經是他們最後一夜。
  「你可以做任何事,在我身上,索取你想要的一切……」方姐說出了關伯預想中的那句話。
  他的確很想,就像沙漠裡焦渴到極點的旅人,突然見到碧波蕩漾的綠洲水源,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跳進去暢泳一番的激越衝動。也許在潛意識裡,他為這一刻已經等得太久了。
  這是一個有關江湖情仇的老套橋段,在很多武俠肥皂劇裡看到過,男女主人公在幽深的暗夜裡情感爆發,然後藉著愛情的力量殺出一條血路,重塑自己的未來。
  我喝完了那杯咖啡,關伯沉浸在自己的悲壯往事裡,依舊不能自拔。
  「關伯,無論做過什麼,都已經過去,不必太自責了,是不是?」我懷疑,他和方姐只是一夕繾綣,而方姐的屈身奉獻只是對自己死難兄弟的一種愧疚表達。她已經一無所有,這大概是她最後的一捧籌碼了。
  「小哥,你想錯了,我們並沒有——」關伯轉過身來,兩頰已經被往事燒紅,雙眉痛苦地糾結在一起,眼珠上更是纏滿了恐怖的血絲,「我們並沒有在一起過,因為方姐接下來還有半句話,如同三九天的迎頭一盆冷水,讓我所有的激情一瞬間都化為烏有了。」
  我冷靜地望著他:「關伯,別激動,無論什麼事,早都已經過去了。」
  愛情這東西的魔力,不因歷史先後而有分別,雖然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關伯肯定也是記憶猶新。
  「她說,我將是她生命裡的第一個男人。」關伯苦笑起來,右手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
  我無言以對,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個結果。
  「我放棄了,因為自從認識她以來,我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當然也包括這一句。假如這是她生命裡的第一次,絕不應該發生在這時候。我提起自己的刀,赤著上身走出草棚,一直到了一百步外的水窪邊上,把全身浸泡在水裡。那時候,我唯一的信念就是帶她殺出去,明媒正娶,要她做我關鎮南的女人。」
  他已經很久沒提到自己的本名了,「關鎮南」三個字像是一針強勁的興奮劑,讓他在剎那間容光煥發。二十年前,在江湖上一提到「刀拳雙殺關鎮南」的大名,黑道上的各路高手都要心悅誠服地給幾分面子,那是他一拳一腳為自己闖出的世界,更是一生最值得驕傲的亮點。
  「很好,關伯,這一節真的……真的是出乎我的預料。」現實生活永遠比編劇們的創造更精彩多變,關伯的話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但是在他的敘述中,始終沒有方星要出現的跡象,令我有點莫名其妙。
  我又聽到了方星睡夢中的咳嗽聲,聲音輕而短促,這一次只咳了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