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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節

  「沒關係,咖啡涼了,我替你換一杯?」我禮貌地指著她面前的杯子。
  咖啡真的涼了,她那段敘述太過冗長,至少超過了二十分鐘。
  「不必,我馬上就要說到重點了——」她捧起杯子,兩大口便把冷咖啡全部喝了下去。
  關伯輕輕敲門後,推門進來:「小哥,晚飯又加了菜,爆炒乳鴿、泰式鰻魚清湯、咖喱牛肉塊,留葉小姐在這裡吃飯好不好?」
  其實我們之間長久以來的關係,根本不像主僕,而更像是叔侄。好多事,他喜歡大包大攬地替我作主。
  廚房的門沒關,一股濃郁的咖喱香味徑直飄進來。
  他在向我擠眉弄眼,並且在對葉溪的態度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我一時間弄不清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以葉溪的身份,似乎不會輕易在陌生人家裡吃飯,我也一向不喜歡與病人走得太近,畢竟青年男女之間,存在諸多不便,一不小心,便給外界的狗仔隊們留下了編排中傷的口實。
  「唔,關伯,其實葉小姐的問診馬上就會結束,我想——」
  葉溪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放下杯子,用力挺了挺胸:「不,沈先生,我還有幾個極其困惑的問題要請教,如果不太麻煩老人家的話,就在府上叨擾一餐,謝謝。」
  她轉頭向著關伯,優雅地點了點頭。
  關伯摸摸胡茬,得意地一笑:「不謝不謝,那兩位慢慢談,半小時後開飯。」
  我意識到關伯一定在耍什麼小花招,而且廚房裡有勺子碰到鍋沿的叮噹聲,還有一個人在輕輕走動。
  「關伯——」我微微皺眉。這幾天發生的事已經夠複雜的了,我可不想再後院起火。
  「小哥,你們聊,慢慢聊,我先出去。」他又向我擠了擠眼,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竊喜,隨即退出去,反手關門。
  「沈先生?」葉溪察覺到了我的分心。
  我收斂心神,無論如何,關伯對我絕沒有惡意,隨他去好了。
  「葉小姐,你懷疑梁舉的話指的是雅蕾莎?為什麼不帶她去看別的醫生?」這是我注意到的最大疑點,以葉溪的應變能力,絕對能做到這一點。能進入聯合國核查小組的人,必定有超強的情緒控制力,絕不會在突發事件前手忙腳亂。
  「沈先生,我明白這一段敘述疑點頗多,最根本的一點,是我突然昏迷了一周時間,直到今天凌晨才突然醒來。」她又舉手扶著額頭,皺著眉,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昏迷的起因,就在遇到梁醫生的當天。他那種詭譎的表情讓我大吃一驚,立刻跑進去質問雅蕾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雖然不太懂中醫,但之前梁醫生過來替雅蕾莎把脈時,我也一直在場,偶爾也試著測試她的脈搏。聯合國的軍訓課程裡,也有通過脈搏跳動來檢查人體活動能力的方法,只是不如中醫理論那麼高深罷了。」
  我下意識的拿起了筆筒裡的一支鉛筆,在右手邊的白紙上迅速記錄著她敘述的要點。
  「雅蕾莎的脈搏非常奇怪,幾乎每三秒鐘之內就會變換一種跳動方式——請注意,我說的是方式,而不僅僅是快慢頻率。」
  我點點頭,如果僅僅是嚴重心臟病人那樣忽快忽慢的心律不齊,是不會令梁舉大驚失色的。
  「方式變化,大約有七八種甚至更多,排列毫無順序,給我感覺最強烈的,是一種類似於深海水雷爆炸時的震動聲,彷彿那種脈搏震盪是從極其幽深的海底傳出來的,以標準的『過山車』正弦波圖形傳導著,兩個波峰之間相隔一點七秒——我的比喻,你明白嗎?」
  這些術語,都是美軍武器專家們的專業語言,聯合國核查小組的成員,接受的完全是美式軍事教育,所以葉溪的敘述,九成以上會引用那些動作做比喻。
  我在白紙上頓了頓鉛筆:「我明白,請繼續說下去。」
  「其餘的幾種,有的非常微弱、有的尖銳高亢、有的波峰延續時間特別悠長、有的竟然像電子音樂中的三十二分之一音符一樣極其短促。我當時的感覺,雅蕾莎根本不是一個真人,而是一個電子合成的人形頻率發生器模型,才可能產生這麼多種脈搏跳動方式。」
  葉溪苦笑起來,困惑地用力搖搖頭。
  「葉小姐,這種情況的確匪夷所思,如果換了是我,也會感到驚訝萬分。可惜你不是專業的醫生,對方的脈搏既然如此混亂,身體的其它部位肯定也會不同,比如眼神、呼吸、體表特徵、皮膚顏色,你有沒有注意這些方面?」我每列舉一樣,都會在記錄紙上迅速寫下來,只有綜合考慮那個怪人的所有異常表現,才可能找到一點端倪。
  假如梁舉在電話裡說的話全部屬實,在射線探測下也無法發現孕婦腹內異常的話,那就真的奇怪了。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以我的估計,當一個人體內的脈絡循環如萬馬奔騰時,她的外表當然會產生古怪變化,而且不止一處。
  我注意到,在談話過程中,葉溪每次提及雅蕾莎,都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自己的額頭,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對腦海裡的某些畫面不願再次回憶而引起的不適,慢慢的,我發現這種手勢越來越頻繁,已經形成了某種病態。
  「她的眼睛,應該沒什麼特殊變化,我記得曾抬頭與她對視過,好像……好像……」這一次,她雙手摀住了自己的臉,嘴唇不停地顫抖著。
  葉溪的到來,與唐槍寄來的怪石這兩件事恰好撞在一起,實在是天大的巧合。不過,唐槍行蹤不定,電話號碼更是以平均每週兩次的頻率快速更換著,我根本無法找到他。關於這張奇特的石板畫,也只能等他再給我某種提示了。
  更令我感到鬱悶的,是他的信使竟然偷走了達措靈童送來的金子。
  到目前為止,我和達措交淺言深,不敢輕易邁出合作的這一步。縱貫藏教歷史,從唐朝時便有了漢藏兩族的國書來往,但那僅限於禮節性的互訪,雪域藏教始終保持了其民族獨立性和神秘性。
  就算是再胸懷廣闊、膽量過人的江湖大俠,也不可能憑著對方幾個人、幾段話就輕信不疑。在尋找父母線索的過程中,我和關伯都曾上過騙子的當,雖然沒有大的經濟損失,感情上所受的欺騙、滿懷希望又重遭失望,早就弄得我們心寒了。
  「葉小姐,你在對方眼睛裡到底看到了什麼?」如果一切禍端都與雅蕾莎有關,我希望幫港島警方這個忙,徹底消滅這個突如其來的危機,還梁舉一個公道。
  說到底,梁舉不是壞人,只是一個稟性古怪、喜歡走極端的醫學奇才而已。華裔醫學人才中,像他那樣癡迷於醫道的,整個港島找不出十個。他的死,毫無疑問是人類醫學史上的損失。
  「我什麼都沒看到,她臉上帶著微笑,眼睛裡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純潔光輝……」
  葉溪的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忍不住愕然:「是嗎?」
  她垂下自己的雙手,額頭上已經冒出了一層晶亮的汗珠:「對,她很正常,是我不該疑神疑鬼的。後來,她送我出來,替我開車門,我回到自己家之後,可能是精神太緊張了,所以一下子昏迷了過去。」
  我抽了兩張紙巾給她,淡淡地一笑:「你的確是太緊張了。」
  精妙的催眠術,能夠瞬間對目標洗腦,讓對方的記憶出現間歇性的空白。比如現在,我隨時都能夠對著葉溪發功,讓她忘記書房裡發生過的一切,包括這場冗長的對話。
  「雅蕾莎對葉溪使用過催眠術?這個神秘的阿拉伯女人,到底要幹什麼?」我把記錄紙上的「眼睛」兩個字圈起來,在旁邊標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沈先生,雅蕾莎仍舊住在別墅裡,我想請你去看看她。梁醫生死了,她在分娩之前,無論如何都得需要一位產科醫生。我覺得,你會是最合適的人選,可以嗎?」
  葉溪恢復了平靜,略顯不安地望著我。
  她之所以對雅蕾莎這麼熱心,應該是懷著一種強烈的「感激報恩」的意願。
  每個到過伊拉克的人,都會對烈日下千里黃沙的大漠產生極度的畏懼感,看過戰爭的無數殘酷黑暗面之後,無不覺得在這片一望無垠的悲涼土地上,人的生命實在是低賤如草菅。
  未知生,焉知死?或者反過來理解,只有知道了死亡的恐怖,才能深刻意識到生命的可貴。如果沒有雅蕾莎,當年的葉溪,早就成了沙漠裡的幾根白骨,最後會赫然出現在聯合國方面的陣亡烈士名單裡。
  中國人歷來講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能理解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