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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節

  我家的老房子所在的那一片總共有三戶人家:我家、四伯伯家和五伯伯家。我們三家呈一個品字形,我家在最上面,兩位伯伯家在下面。那會兒有兩道橋,分別經過四伯伯和五伯伯家門口,但是五伯伯家門口那道實在小得可憐,那時候運點米啊柴啊的都走不了。
  後來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事兒,我阿爸和四伯伯大吵了一架。農村人吵架,雖說是親兄弟,但也撕破了臉,這種關係一直緊張了好幾年才緩和。我嬸嬸脾氣非常暴躁,便不准我們一家人走他們家的橋,阿爸和阿媽也不願意再受氣,便決定自己造道橋。
  破土動工在那個年代是大事兒,很多人都是要請人先來看過的。但是阿爸和阿媽說寧可相信自己的雙手,硬是靠自己修了一條路出來,到最後就差架上一道橋了。
  為什麼說我對覆盆子的記憶是最深的呢?因為在原先架橋的那個位置長了好多覆盆子,對於這玩意兒的喜愛讓我對那塊地方情有獨鍾。但是我想去,卻又不敢去,因為我去了如果被阿媽發現了,肯定得挨揍,因為覆盆子這玩意兒還有個特別的地方,就是喜歡長在老墳頭上。
  那兒是一道彎,彎的裡面是人家,新修的路從我家門口剛好通到那個彎彎上。那個彎兒很大,接近九十度,而且還很陰,太陽總照不到那個地方了,所以那地方的雪總是最晚化。
  一個墳包的恐懼對我來說遠遠沒有覆盆子的誘惑來得大,以前是爺爺給我摘,爺爺不在了,我便自己去摘。有時我會看見有個老婆婆在那彎上坐著,我也喊過她,但是她不理我,拄著枴杖永遠是在那個位置坐著。
  我也不是經常能看到她,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她才會去那兒,我不記得村子裡誰家有這麼個老太太,所以便經常對我阿媽說:「媽,上頭那個彎彎上坐著的老太太是誰?」
  我媽剛開始還會去瞧一眼,後來便不理我了,她認為是我在胡說八道。有時候我還聽見她帶著哭腔跟我阿爸說:「這孩子老神神叨叨的,以後可怎麼辦?你也不想辦法去請個人來給他看看。」
  那會兒,我阿爸也去找過查文斌,但是他不在,聽外婆說他去了外地。後來阿媽對於我老提那個老太太的事也就當作沒聽見了。
  大約是準備修橋的時候,阿爸才聽人說查文斌回來了,便放下手頭的活兒急急忙忙地去尋他,那時候的查文斌看上去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過去他看見我,總會拿手來摸摸我的頭,或者捏捏我的臉蛋,似乎我對他來說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但是等我再次看見他時,他本伸出左手想要摸摸我的頭,卻停在了空中沒有落下,轉而又換成了右手。
  吃飯的時候,我看見他那左手有兩根手指始終是彎曲在手掌心裡不露出來,我還跟著學樣,認為那樣的姿勢好有趣。
  查文斌替我阿爸看了那條路,說讓阿爸把門口的自來水出水口從右邊挪到左邊來,並且在路口做一口小水池,他說這是用來引龍的。
  阿爸跟查文斌說了我老在家裡神神叨叨的情況,查文斌沒去回答阿爸,反而過來問我:「小憶啊,你看見那個婆婆的時候害怕不害怕啊?」
  我嘟著小嘴說道:「不害怕的,只是每次喊她她都不理我。」
  查文斌看著我笑了笑,然後就和阿爸說要去看看那道橋的位置。
  河不寬,也就五六米的樣子,河水也很清澈,據說這河道在幾十年前還是挺深的,那會兒每隔一百米便會起一道攔河壩。那會兒山裡還沒有像樣的大路,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靠山吃山的人們不得已只能靠水路運輸些資源出去,等到漲水的季節便會用來運送山裡的竹子和木料,所以很多地方也都是後來人工開鑿的河道。
  我阿爸是兄弟姐妹裡最小的一個,那時候走水路這種苦活都是幾個伯伯們幹的,得在河裡漂上半個月的時間才能把一串串的竹排送到小港口,然後拿了錢換些生活用品回來。據說在拓寬河道的時候,曾經在兩旁發現過不少老墳,但在那個不講究的年代,無主墳墓通常免不了被毀的命運。
  修橋的那道彎兒距我家差不多有七十米,那會兒還是土泥巴路,阿爸準備在河的兩旁用水泥和石塊建埂,只有這種石頭埂才能保證漲水季節不被沖毀,這樣的橋才會牢固。
  查文斌看了位置,然後就跟我爸說:「老小啊,這個地方建橋是不錯,但有好也有壞,我只是給你個建議,具體怎樣,還是你自己決定。」
  阿爸當時對查文斌是這麼說的:「橋我是一定要建的,為了那口氣也得自己建。」當年為了修建那道橋,我記得阿爸是管別人借了錢,那也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開口向人借錢,也同樣是最後一次。他常說:人活在這個世上就是為了一張臉,不能讓人給瞧扁了。
  查文斌指著對面那高山說道:「一定要建也可以。建了橋,你們這兒的那條龍就會順著這條山脊一直到你家,我讓你修的那池子就是給它喝水的。」
  在我老家的對面確實是一座彎曲的高山,也不知另外一頭是綿延向哪裡,但是山的一腳卻落在了這彎彎上,查文斌說這是龍頭,本來這龍可以喝這溪裡的水,但是通了橋,龍就得順著橋往上走了,那便是我的家。
  阿爸聽他這麼一說,心裡那個美啊,便說道:「這是好事啊,龍都給引到家裡去了。」
  但是查文斌卻搖搖頭道:「這條龍是條水龍,管這一代的雨水,它有的時候在,有的時候就去別的地方。在的時候你那家裡自然是風水寶地,但若是不在,這道橋就成了方圓百里的奈何橋。龍道若是虛了就會成為一條陰陽道,也就是說在下雨的時候,龍不在,你這道橋在某些時候就是給死人過的,你家裡的人可以走,因為它們借的是你的路,但若是其他人來走,就容易出事兒。辦法也是有的,弄一對石獅子放在橋頭就沒關係了,龍不在的時候讓它來守。」
  但是當時家裡已經沒有餘錢了,借來的錢也剛好只夠一個工程款,一對石獅子的價格可不便宜,那東西是非常富有的大戶人家門口才有的,我家那時候壓根沒這個條件。
  但阿爸還是決定要在那兒造橋。
  因為那時候來我家的客人並不是很多,為啥呢?一個是地方偏僻,不在馬路邊上,人家來串門也不方便;二呢,主要還是窮,家裡的老底子薄啊,那會兒老家的民營經濟完全還沒有人來開發,遠遠沒有現在這樣的條件。在那個靠力氣吃飯的年代,家裡勞力少,自然就窮,人家就看不起,所以也不願意來玩兒。
  路當時已經修完了,只要架上橋,就算完工了。如果要換地方,那就得費老大勁兒了,修一條路的工程可是相當大的。所以當時阿爸猶豫了一下,心想著下雨天的晚上也不會有人上家裡來玩,就決定還是在那地方弄。
  後來這道橋便如期竣工了,真如查文斌所說,那些年我家的家道開始興旺起來,很快就摘掉了窮人的帽子。這人一富,來玩的人就開始多了,結果還真的出過事兒,不過那是在一年後了。
  然後便是我的問題,這對當時的家裡來說才是頭等大事,一個孩子老是疑神疑鬼的,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家裡人也跟著害怕,因為那一年我誤入將軍廟之後就開始這樣,阿爸認為我身上有不乾淨的東西。
  到了大晚上,查文斌便把我抱了出去,還不讓阿爸跟著。雖然阿爸不放心,但也只好隨他去了。
  查文斌就把我放在那座還沒建好的橋頭,然後笑著問我:「小憶,叔把你一個人放在這裡你怕不怕?」
  「不怕!」我是這樣回答的。
  然後他便給了我一枚銅錢讓我捏在手心,道:「那叔先回去了,你一個人在這裡玩會兒,要是怕了就把手裡的銅錢丟到河裡去,知道了嗎?」
  我點點頭,他便走了。
  那會兒是即將入夏的時節,農村的孩子最喜歡的兩種昆蟲都開始出來了,一種是螢火蟲,還有一種便是蟋蟀。
  月亮很圓,照得這片大地慘白慘白的。也不知道是我的視力特別好,還是真的太亮了,我可以看見那些在草叢裡蹦來蹦去的蟋蟀,便去抓,抓來了蟋蟀就在地上挖個坑丟進去,讓它們鬥。年幼的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只是覺得一個人玩挺快樂。
  沒多久,我便看見對面那個老婆婆又出來了,她還是坐在那兒,似乎在看著我,我也看著她。那會兒為了方便過河,阿爸在橋上面搭了一個簡易的竹橋,人走在上面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還有點顫抖,非常不穩。
  我便走了過去,一直走到那老婆婆的邊上,然後張開小手,把兩隻蟋蟀露給她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大概是想引起她的注意。那個婆婆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然後我就問她:「你為什麼老坐在這兒啊?」
  婆婆說:「因為這裡是我的家啊。」
  我環顧四周,這兒並沒有多餘的房子,只是旁邊有一個老墳包,就是爺爺常常摘覆盆子的地方。
  這時我手上的一隻蟋蟀跳到了地上,我便低頭去抓。那只蟋蟀一蹦便蹦到了婆婆身邊,我往地上一撲便死死地捏住了。這時我發現這個婆婆和我們穿的鞋子不一樣,是那種很小的、尖尖的,大約只有那時候我的手掌大小。我覺得很奇怪,便想去摸摸看,可是當我的手觸摸到那個看似有形有質的鞋子時,卻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捏住。
  我有點不可思議地抬頭一看,婆婆已經不在了,等我再轉頭時,她出現在了那個墳包上,還在那裡托著自己的下巴看著我。雖然我年紀還小,但也知道墳包這玩意兒是埋死人的,心裡莫名地就有了一個感覺,她會不會就是大人嘴裡常說的「鬼」?
  但是我一點兒都不害怕,依舊在那兒玩著蟋蟀,玩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了,便想回去了。這時我發現地上有我長長的影子,小時候我很淘氣,最喜歡走在大人的後頭踩他們的影子,阿媽老是罵我說影子不能踩,可大人越不讓做的事情,我越是想去做。
  於是我就開始追逐自己的影子,婆婆看著瘋玩的我,又開始笑了,這時候我便想去踩她的影子,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膽子,或者說我根本就不知道害怕,我跑向了那個墳包。
  可是任憑我怎麼找,我都找不到這位阿婆的影子,便問道:「你的影子呢?」
  阿婆輕聲說道:「那我帶你去找我的影子好不好?」
  「好!」我點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