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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節

  第三,到了收信人的家裡,不得進門,得在人家門外把主人喊出來,也是避免帶晦氣進去,更加不得和收信人在路上結伴吃飯,這收信人的第一口飯必須熬到這王莊來吃白豆腐,路上可以吃些從這兒帶去的乾糧充飢。
  第四,回到王莊後,需要先把人帶到靈堂磕頭燒香完畢,自己方可返回家中。進門之前需要脫掉鞋子,赤腳進門,然後抓上一把米拌上茶葉向自己的背後撒出大門外,接著就得馬上去沐浴更衣,這也是為了不讓報喪的人自己沾上晦氣。因為送的是喪信,路上有些個孤魂野鬼看見了,便會跟著,想找機會投胎,很容易就帶進了自己家。
  所以這送信,真是一個辛苦活兒,肯去送信的人多半也是和主人家有著不錯的交情。好在何老和王家平時就德高望重,不愁送信的人選。
  第三件事情,便是寫上幾道天師符,粘在那大門上懸著。這種黑色符紙是為了門神而貼,目的是不讓那些個野鬼進來搶著投胎。也是為了接下來做七的時候,能夠保主人家一份安寧。
  幹完這些,查文斌便一整天守著那長眠燈,時不時地給它添點油,撥弄撥弄火焰,好讓它燒得更旺,嘴裡念叨著讓何老路上看得清楚些,別摔著。這時候的查文斌真不像道士,反而像是一個失去老朋友而感到落寞的人。
  村裡的婦女們忙著洗菜、刷碗;男人們分成幾撥,一撥在門口搭上帳篷,吃飯就在這帳篷下面吃,另外一撥則負責殺豬宰羊和打豆腐,這豆腐就是白喜事上最重要的東西,有的負責搬運桌椅,還有的則負責招待來賓。
  總之,村子裡的所有人各司其職,都沒閒著。在物質不發達的農村地區,人們就是靠著團結,靠著互相幫襯過來的。一家有事,萬家來幫。
  本來何老這場喪事也就按照規矩這麼辦下來了,誰也沒想到,查文斌千叮嚀萬囑咐,這件事最終還是出了點意外。
第194章 葬禮(下)
  這被派去送信的,有一個人叫胡長子,因為他腿長人高,姓胡,所以得了這麼個名兒。
  這胡長子是個熱心腸,王家出了事兒,他是撒腿就衝進了院子裡到處討活兒干的。負責招待賓客裡的有一個人叫「指客」,這個指客呢相當於現在王家的臨時總管,負責處理裡裡外外的大小事,安排和招待弔唁的賓客,一般都是村裡頭有些頭臉和威望的人幹的。
  胡長子那年也剛三十出頭,因為家裡條件不大好,媳婦娶得晚,那年正月裡才得了一兒子。這兒子出世後,胡長子在村裡連走路都挺起了背脊,用他們的話說叫走道過去都帶一陣風。
  但是這人窮啊,自古就在村裡沒啥地位的,為了博人家一個好印象,便只能給別人家裡多幫忙,好讓別人記得他那點人情,農村地區就講究這個。
  當時老王家裡還有一個遠房親戚,在我老家的鄰縣。農村裡辦喜事你可以不去喊這些個遠房親戚,人家是不怪你的;但若是辦喪事不去喊,人家會認為你這是瞧不起他,那得結樑子。所以啊,那時候只要是誰家辦個喪事,村子裡一準能見著好多生面孔,什麼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會千里迢迢趕來奔喪。喪事那可是最能看得出一戶人家的門面有多廣的。
  那時候大戶人家要辦個喪事,那是族譜上寫著的,能沾點親帶點故的都會被通知到,生怕漏了誰家沒喊到遭人日後口舌。偏偏這何老對於這個小山村那可是幾百年都沒出一個的文化人,只要被邀請到了,那臉上也有光不是。
  那個縣呢,從行政上是劃進了安徽省的,當時這個縣和我老家之間是有公路的,但是得繞老遠的路,轉上幾趟車,十分不方便,得走一條平日裡少有人走的小道翻過一座大山穿過去。加上那個親戚又住在大山裡,所以這戶人家的信呢就不太有人願意去領。
  當聽說有這個難啃的任務無人問津,胡長子在王家大院裡拍著胸脯保證自己一定完成任務。指客的那人正愁沒人肯送,聽聞胡長子願意去,高興得立馬從籮裡多拿幾塊白米糕給他包上,又讓賬房拿了兩包煙出來揣進了他兜裡,拍著胡長子的肩膀稱讚他是村裡最有為的青年才俊。
  這胡長子活這麼大也從來沒被人這麼稱讚過,感動得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被領到查文斌那兒接過發喪信,換上全新的解放鞋,那神氣的模樣頓時引起了一群老娘們的哄笑。
  胡長子感歎自己總算也是在這村裡出人頭地了一回,把查文斌說的東西都牢記在了心裡,便背著帆布包出門了。
  其實送信的那地兒,他也沒去過,只能知道大概的方位,心想著自己長著一張嘴,那到了路上還不能沿路問過去嗎?便踩著自家那輛結婚才置辦的永久牌二八大槓自行車朝著王莊後頭去了。
  這王莊後頭有一座大山,叫獅子山,海拔近千米,在浙江一帶來說算是座高山了。這山的山頂常年雲霧繚繞,只要翻過這座山,過去便是安徽邊境了。
  以前也有些安徽的農民挑著茶葉和山貨到浙江來販賣,走的就是這條道兒。我們這邊呢,也有些農民挑些筍乾和草藥之類的東西去他們那邊販賣。但這些都是新中國成立前的事兒了,應該說這裡是有一條古道的,連接著兩個相鄰縣之間的商貿往來。後來因為各自的經濟都發展起來了,當地有了市場,老百姓們也就不吃這個苦頭翻山倒騰那點錢了。
  這胡長子是土生土長的王莊人,自然也是聽老人們講過這條道的事。這獅子山平日裡王莊的村民們也經常上,但多半都是上到半山腰。
  上去幹嗎呢?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座大山在某種程度上也養育了一方村民,砍柴、挖草藥、摘茶葉……這獅子山的半山腰原來有一塊上好的野茶,因為地勢高,所以比普通的綠茶上市要晚上半個月。因為這茶汁味香,形狀又好看,所以有些個農婦會結伴上山,采上二兩茶。
  據說這獅子山的山頂上還有一種更好的茶,但是卻從來沒有人敢上去摘過,因為人們都說這山頂上有勾人引魂的野鬼在,是去不得的,這話大概是從當地的獵戶那兒傳出來的,真要說起來,胡長子的老爹便死在這座山上。
  在國家實行槍械管制前,農村地區的人家多半有一種自己造的土槍,用黑火藥擊發,沒有膛線,裡面多半裝著散彈,火藥裝多少全憑你準備狩獵的動物大小按照經驗匹配,這玩意兒也叫土銃。雖然精度很差,但是近距離威力卻相當驚人,若是用上錫條搓成子彈放進去,三十米的距離可以直接放倒一頭兩百斤的野豬。
  那會兒秋忙結束後,幾戶村民就相約著上山打野豬,用狗攆豬,一直把豬攆到山頂上困住,然後獵戶們就從各個方向包抄上去開槍。
  參加這一次狩獵行動的有一對父子:胡長子的爹和他的親爺爺。
  這爺倆兒都好打獵這一口。分開搜山之後,這胡長子的爺爺就隔著灌木叢慢慢往上摸,只看見不遠處有兩隻豬耳朵不停地忽閃著,這老爺子朝著手掌心「呸」了一下口水,慢慢舉起那火銃瞄準,以他這麼多年的經驗看得出來這是一頭野豬正在覓食呢。
  「砰」的一聲槍響,那對大耳朵就往地上一頭栽了下去。胡老爺子的槍法那可是一等一的。這老爺子大聲喊著自己兒子的名字和其他村民,通知他們豬已經打到了,趕緊過來抬,自己則興奮地拿出砍柴刀劈開荊棘往裡面衝,等他走過去一看,傻眼了,那躺在血泊中的正是自己的親兒子!
  等到其他興奮的獵戶趕到現場時,胡老爺子已經暈倒在了自己兒子身旁。據王莊的老人們講,胡長子的老爹腦袋瓜子直接被小拇指粗細的錫條彈轟開了小酒杯那麼大的洞眼,因為錫在火藥擊發後,會帶著非常高的溫度,所以整個傷口當時還呈現出燒焦的樣子,可謂慘不忍睹。
  那一年小胡長子也不過兩三歲,還是走一步摔兩步的娃娃。家裡的頂樑柱沒了,胡長子的老媽在一個月後悄悄收拾行李跑了出去,再也沒回來過。而當年這件事沒有鬧大,而胡老爺子在誤殺了自己的親兒子之後,也是悲傷自責萬分,每天抱著小胡長子念叨著他看見的真的是一頭黑面獠牙的大野豬。沒過一年,胡老爺子就日漸消瘦、一命嗚呼了。直到臨死前,他還說自己看見的是頭野豬。
  後來這件事,人都說是那山上有野鬼要來勾命,不然胡老爺子那種老獵人怎麼會把自己兒子當野豬給打死了。久而久之,那座山的上半截也就沒人再上去了。而胡長子從小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家道一沒落,便成了如今村裡身份最低的幾個人了。
  胡長子這輛二八大槓可是用了他足足存了兩年的錢買上的,為的就是娶媳婦那天可以紮著大紅花把她給載回去。這會兒他已經騎著車到了山腳,據說這山的那一頭他還得騎上幾個小時,才能到那個村莊去送信。
  這小子不僅個子高,力氣也是很大。窮人家的孩子都這樣,從小使苦力使慣了。現在,胡長子正把那二八大槓扛在自己肩膀上哼著小曲往上爬。他是知道自己老爹當年那回事的,可是他早就忘記了老爹長啥模樣,十五六歲起就在這獅子山上砍柴了,不過也沒上過那山頂,因為山腳的柴就足夠這小小的王莊用的了。
  這下半山的路,因為常年有人活動,是有一條小路的,胡長子不知道都走上多少回了,哼哧哼哧不費力就上到了半山腰。他覺得心裡美滋滋的,這件事兒過後,村裡人肯定都會覺得他熱情,不然怎麼會比別人多發了一包煙,多領了幾塊米糕呢。
  越想事情越美,就索性停了下來歇歇,掏出那白花花的米糕,就著旁邊小溝裡甘甜的溪水……胡長子只覺得這輩子都沒被人如此重視過。吃完了不算,他又摸出那包印著精美貼的阿詩瑪香煙,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又捨不得拆,這可是高檔貨啊,糾結了半天終於拆出一支點上,品了幾口,吐出幾個圈圈,猛吸了一口氣感歎道:這才叫生活啊!
第195章 丟車
  這吃飽喝足外加過了煙癮,胡長子背著二八大槓便繼續上路了,此時也不過早上八九點鐘,山上濕氣重,再往上走便是幾十年來都無人踏足過一步的地方了。
  那句世間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對於現在的胡長子來說是再合適不過的了。這山方才過了一半,那腳下的路就不見了蹤跡,滿眼過去都是籐條枝蔓,雜草叢生。胡長子這是走一步、停一步、砍一步,肩膀上還扛著自行車可就沒之前那點輕鬆勁兒了。
  他一邊嘀咕著,一邊心疼腳上那雙嶄新的解放鞋——全都讓這條路給糟蹋了,這走了沒多遠就跟剛下地干了農活一樣,糊得滿腳泥。
  有路,那也是幾十年前開出來的小毛路,這會兒哪裡還辨得清楚,只能靠著大致的方位,在這些老樹籐裡鑽進鑽出,忽然就覺得前面的路一下子開闊了起來。
  胡長子大喜,心想著這小山包也不算難翻嘛,不是有條路擺在這裡嘛。他就順著這條小山路一直往上爬,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頭上的汗就跟下雨一樣開始往下淋,腳下的步子走得也是越來越沉。
  話說這胡長子走著走著,就覺得肩膀上扛著的二八大槓開始變得沉重起來,而且是越來越重。他這人力氣倒是不小,兩百斤的糧食扛在肩膀上能夠走上五里地不帶喘氣的,今天扛個幾十斤的自行車卻覺得不行了,便想找個地方歇會兒。
  這怪事立馬就來了。每當胡長子想歇的時候,肩膀上的自行車就會變得更沉,壓得他幾乎不能動彈,這手想要把車子放下來,卻怎麼都不肯聽自己使喚;若是他咬咬牙堅持,這種被壓的感覺又會立馬輕鬆一點。
  胡長子幾次試著把自行車卸下來都沒成功,而且似乎這條山路也越走越讓他膽戰心驚起來。
  原本小路兩邊是老樹林立,裡面雜草叢生,全是一人多高的灌木叢遮著,可是現在他似乎看見了那些灌木叢中隱約有一兩個隆起的小山包。
  這小山包是啥?他沒敢往心裡想去,只想著快點趕到山那頭把袋裡的喪信給發了,可是腳下的步子已經有些邁不開了,就在那停下準備歇歇,這實在是走不動了。
  忽然,他聽見自己背後傳來一聲小孩的笑聲。這荒山野嶺的,哪來的孩子?胡長子便抬頭一看,這裡的樹實在是太高太密了,連同那天上的太陽也一併給擋住了,雖說現在是晌午時分,但此時卻像是太陽已經下山了一般,那孩子的笑聲也越發明朗了,就像在自己耳朵根子邊。
  胡長子心裡有些害怕了,他有些後悔接這份差事了,據說那門遠方親戚就是因為路難走,所以王夫人和老爺過世,這喪信都沒發成,若這一次何老的依舊沒人肯送,這點親戚關係肯定就此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