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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節

  「唉。」胖老頭聽罷緩緩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他當政的這麼個搞法,是對是錯自有老天爺說了算,不是我們這些滿族農民管得了的。是善報是惡報由得他們自己。」
  「其實也不是多要幾米房子的事。」瘦老頭吧嗒吧嗒嘴道:「我那兄弟少言寡語,應該也沒和你們說起過。他拼了性命想保住房子卻不是為了要錢要房,唉……」
  「啊?」我這一聽就糊塗了,不是因為一戶換兩戶?那是為啥?我們鄰居開大會的時候說的好好的啊,每家的條件都是要兩套房子。
  「當年鬧文革的時候全國搞大串連。」瘦老頭繼續說道:「紅衛兵們坐著火車滿世界的去革命、去造反。我們農村人知道個啥?只知道這一大串連,火車票倒是不要錢了。」
  「大串連時候火車票不要錢?」范胖子滿嘴是菜,吐字不清。
  「那可不。」瘦老頭道:「我那兄弟一聽說火車票不要錢,就也串聯去了。其實他也是啥也不懂,只是借這個機會出去玩玩。平時哪買得起那麼貴的火車票全國溜躂?」
  我心說這說這房子的事呢,咋拐到大串連上了?但是又不好意思問,索性就聽著吧。
  「結果這一串聯,就遇見蔣林的奶奶了。」瘦老頭看了看小覺羅,又道:「我那弟妹是黑五類……」
  「大爺爺。」蔣林一聽老頭提到奶奶了,便問道:「啥叫黑五類?」
  「地富反壞右。」瘦老頭道:「你奶奶的爸媽以前是地主,地主的孩子就是黑五類了。黑五類入不了團、入不了黨、當不了兵,那時候是讓人瞧不起的。可你爺爺不管那套,就和你奶奶好上了。」
  鬧了半天是這回事,我心說難怪覺羅爺放著好好的黑龍江老家不待,跑到我們那兒。
  「我那弟妹的爸媽文革的時候都被迫害死了。」瘦老頭繼續說道:「結婚後我兄弟的意思是想帶著老婆孩子回黑龍江。我那弟妹也總鬧病,總想著身體好好再回來吧,哪知道這拖來拖去弟妹卻過世了。」
  「唉。」我長歎一口氣,想想那覺羅爺也是苦命的人。
  「蔣林他爸就是在那房子生的,我弟妹也是在那房子過世的。」瘦老頭道:「我幾次張羅著讓我兄弟回老家來住,他卻總是不回來。說要守著這個小房子,守著他過世的媳婦,他也要死在那房子裡。」
  聽完老頭這些話,蔣林抽抽搭搭哭出聲來。我和范胖子也一陣心酸,這可真應了那句話了,英雄無奈是多情!我們只想守住房子多要一戶,哪知道覺羅爺守住的卻是他的回憶、他的摯愛、他的一生。
  「那……」我遲疑道:「老爺子,那我們那覺羅爺那所房子您準備怎麼辦?」
  「唉。」瘦老頭歎氣道:「我一個農村老頭,哪懂得什麼拆遷什麼法律?」說罷一把拉住我的手道:「既然我兄弟已經不在了,那房子我老爺子就拜託給你了!我兄弟一輩子窮苦,除了那房子,也沒給孩子扔下什麼。要多要少、拆是不拆,就全靠小伙子你了!」
  要說這滿族人的確是樸實爽快,這旁不相干的,一般人咋會把房子這麼大的事托付給外人?我連忙道:「行!覺羅爺為了我們這些街坊鄰居把命都搭上了!就留下這個事,我咋能不盡心盡力?別的我不敢說,我們和區政府是死磕到底了,我的房子和覺羅爺的一邊大,我自己要到多少就給蔣林也要來多少!」
  「好!爽快!是爺們說的話!」瘦老頭端起大碗道:「咱爺們干一個!」說罷一仰脖把碗中的白酒一飲而盡。
  這一碗白酒進肚,我就感覺從嗓子一直到胃起了一條火線。連忙夾幾口菜吃了下去,好歹算是壓住了。
  我放下筷子又對瘦老頭道:「我剛才說了,我們哥倆來是接蔣林的。把孩子接回去,我們好和那周副區長打這場人命官司!」
  「還是那句話,我們是粗人,打官司是不懂的。」瘦老頭搖搖頭道:「他殺了我們的人,旗人自然有旗人的規矩,蔣林不能跟你們回去。」
第十章 薩滿
  「啊?」我心說這熱鬧的嘮了半天都白嘮了?說來說去要是蔣林不跟我們回去我不是白來了嗎?我連忙說道:「這孩子不跟我們回去我們怎麼打官司啊?我們來就是接孩子來的啊。」
  「殺人償命,這個他們總是躲不過。」瘦老頭道:「祖宗有祖宗定下來的規矩,這事過幾天鄉親們要在一起商量商量。」
  「老爺子。」范胖子插話道:「都說現在咱是法治國家,他當官的不講法律沒關係,誰也奈何不了人家。可咱老百姓不行,只能講法、只能告狀。您老看看還是讓蔣林和我們回去吧,除了打官司你們還能商量出個啥?」
  「嘿嘿。」瘦老頭一笑道:「房子就拜託你們小哥倆,可這人命關天的事,不能牽連你們。你們在村子裡多住幾天再走,回去就好好的和他們鬥一鬥這拆遷的事。蔣林過一陣子我會送他回去。」
  我還想再爭辯幾句,可那胖老頭伊爾根覺羅端起大碗連連勸酒。我和范胖子幾碗酒下肚腦袋暈暈沉沉的,也實在不知道這事應該怎麼辦了。
  滿族人生性豪爽,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把東北人的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這頓酒從上午一直喝到日頭偏西,人們才陸續散去。那胖瘦兩個老頭招呼人把炕桌撤下,讓我和范胖子就睡在這萬字炕上。都安排停當,兩個老頭領著蔣林出門走了。
  人都走了,我的本意是想和范胖子商量商量蔣林的事,可我倆都喝得頭昏腦漲,還沒等我說話,范紅兵一頭倒在炕上就睡著了。看這架勢也商量不成了,得了,我也睡吧。
  也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我忽然感到一股涼氣從腳底到頭頂在我身上穿行而過。我激靈打了個冷戰,身上「唰」的起了一排雞皮疙瘩。我睜眼一看頭頂之上恍恍惚惚一個黑影懸在半空,張嘴要喊范胖子,卻說什麼也發不出聲音。我手腳發麻動彈不得,腦袋嗡嗡作響,只能直勾勾的看著這個黑影,想動動脖子也是萬萬不能。
  鬼壓床!我心說這可真是喝口涼水都塞牙!千山萬水的跑來黑龍江,蔣林帶不回去不說,連遊魂野鬼也欺負我。眼見那黑影從上而下離我越來越近,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我臉上一涼,感覺一直冰冷的大手在我頭上摸來摸去。
  我嘴不能出聲念不出道咒,手無法動彈拿不了靈符。眼睛想閉也比不上,臉上被這只無形的大手莫得「激靈激靈」陣陣陰冷,我忍不住牙關相交「嗒嗒」幾聲,頭上淌下幾滴冷汗。
  「稽首皈依東極宮,太乙尋聲救苦尊,左手碧盂盛甘露,右手楊枝灑靈津,大聖大慈濟世界,大悲大願度亡靈,我今稽首皈命禮,志心稱念太乙尊……」我別無他法,心中默默念誦《救苦誥》。念得沒一會兒,手腳麻木漸漸退去,臉上不再冰涼,那黑影也隱去不見了蹤影。
  我一骨碌身從炕上坐起來,伸手就推范紅兵。哪成想這胖子鼾聲震天,睡得直吧嗒嘴,卻是推不醒。我心說這啞巴虧不能吃,就算范胖子不起來我也得去追這野鬼。我好歹也是幹這行買賣的,怎能容他欺負到我頭上?想罷我也不管范胖子,急急忙忙穿上衣服蹬上鞋,下炕推門就出了口袋房。
  鄉下的夜晚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四下總是傳來小蟲的叫聲。這裡沒有路燈,卻能清晰的看見天上的星星。此時此刻我卻無心欣賞這鄉村夜景,在我眼中每個黑暗的角落都隱藏著死亡,恍惚間蟲叫中夾雜著亡靈的悲鳴。
  這小小的村子怎麼有這麼重的鬼氣?我閉上眼睛,用身體的每一個汗毛孔去感受黑暗中的一切。殺伐聲、哭號聲從四面八方一浪一浪的湧來,不受控的鑽入耳朵。陰風陣陣來襲,令人徹骨生寒。
  一通通目見鬼神咒念罷,我再次睜開眼睛,面前的一切全都變了樣。愁雲慘霧之中數不盡的亡魂穿房過街飄飄蕩蕩。我雖然不知道陰間到底是什麼樣,想來也不過如此吧?我感到喘出的氣都已經變得冰涼,好像我也要融入這些鬼魂一樣。難道我誤入了上古的戰場?
  我口念北斗護身決穿行於冰冷的亡靈之中,三清道尊成了村子裡唯一的光亮。無力感,我心頭莫名升騰起前所未有的無力感。陽世三間和陰間一樣,我生活在這裡,他們生活在那裡。降妖除魔?畫符驅鬼?在這無邊無沿的陰間無非是個自欺欺人的笑話罷了。鬼,怎麼抓得完?怎麼驅得淨?
  森森的鬼氣卻令我的頭腦更加清醒,眼前這事怎麼辦?把范胖子喊起來立火牢咒?哪有那麼大的屋子做火牢來燒這滿村的亡靈?話說回來,為什麼要燒?就因為我被鬼壓床了?鬼也分好壞,就算那劉所長,死後無非也是一門心思的找人訴說冤枉罷了。我憑什麼一張嘴就要人家魂飛魄散?就因為我跟海叔學了幾天畫符驅鬼?這又和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有什麼區別?
  我正在胡思亂想,耳邊傳來「咚咚」幾聲鼓響,緊接著「嘩啦嘩啦」鈴聲清脆,居然帶著節奏悠悠揚揚。我心說這大半夜的,誰弄出的響動?我依仗著北斗護身法百鬼不得近身,這要是村裡的人被冤鬼纏住可實在不妥。想罷我循聲前行,老遠就看到了村子中間的空場。
  空場中燃起了一堆篝火,乾柴燒得「卡巴卡巴」作響。紅色的火苗有節奏的消長,彷彿炫耀著它的熱和光,炫耀著它能帶來生命的能量。火堆旁一個瘦小的身子隨著火苗跳著我從未見過的舞蹈,隨著火苗律動。
  她打著赤腳,這是一雙女人的腳。她的腳踝是那麼纖美,她的腳美得令人窒息。但那不是一雙只供男人把玩的腳,那雙足隨著節奏有力的踏在地上,一起一落都令人心裡異常平靜。我呆呆的望著那雙腳、望著那堆火,彷彿忘記了遍地亡魂是如此淒涼。
  七彩的布裙子隨著它的主人在火光前舞動,皮腰帶上二十四枚腰鈴奉獻出曼妙的樂章。她敲著手中的皮鼓「咚咚」的響,就算是臉上那嚇人的鬼面具和略顯誇張的神帽也無法改變這美景。安詳,一切都那麼安詳。
  薩滿教,那次在范胖子的舅姥姥家遇見大神二神以後海叔就給我們講了,漢族請黃鼠狼子的跳神經常被說成是女真人的薩滿教,其實這才是真正滿族的神舞。薩滿教是我國古代北方民族普遍信仰的一種原始宗教,產生於原始母系氏族社會的繁榮時期。所以他們的神大都是女神,女神們被稱呼為某某媽媽、某某姐姐、某某格格。他們的神也大都是鷹神、狼神,哪有驍武憑陵的遊牧民族去拜黃鼠狼子的道理?
  這薩滿應該只是個女孩子吧?我看著這難得一見的薩滿舞,旁若無人的席地而坐在篝火旁。火苗映在臉上暖洋洋的,鬼氣散盡,我喘出的氣也不再那麼冰涼。
  鋪天蓋地的鬼魂彷彿和我一樣被少女薩滿吸引,飄飄蕩蕩漸漸聚攏在火堆旁。隨著輕盈的舞姿,那少女放聲歌唱。和我想像中不一樣,少女的歌聲竟然是那麼蒼涼。那歌聲好像一隻蒼鷹翱翔於九天之上、那歌聲如同一匹駿馬馳騁在殺敵的戰場。雖然聽不懂滿語的唱詞,也足夠令人心馳神往。
  我幾乎融化了,融化在了這堆篝火裡、融化在了滿族薩滿的神調裡。那些飽含怨恨的亡魂也融化了,漸漸的消散在夜空。天上的星星又亮了,夏日的蟲鳴和著少女的搖鈴愈發動聽。恬靜的山村夜晚,一切恢復如常。
  遠遠有個人影越走越近,藉著篝火的亮光我看清了來人,是瘦老頭,戰死的覺羅爺的哥哥,那位陪著我們喝了一天酒的老覺羅。
  老爺子走到篝火前也盤膝坐下,打了個唉聲道:「我也是老糊塗了,忘記告訴你晚上別出來走動。咋樣小伙子?沒嚇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