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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

  馬晉龍朝酒鬼鼓了鼓眼,算是沒有認輸。
  爺爺彎下腰溫和的問酒鬼的兒子:「你叔叔跑哪裡去了?」
  酒鬼的兒子指了指門外。
  爺爺又問道:「朝哪個方向?」
  酒鬼的兒子搖了搖頭。
  爺爺直起腰來,吩咐酒鬼道:「你先把孩子帶到醫師那裡去包紮一下。我和馬晉龍去找你弟弟。」酒鬼連忙應諾。然後爺爺對我說:「你就留在這裡,說不定他只是到處轉轉,過一會兒就會回來。」
  爺爺說完,跟馬晉龍一起扎進了雨裡。酒鬼也拉著兒子走了。只留我一個人在空空蕩蕩的堂屋裡。
  我無聊極了,端出一把椅子在大門前坐下,托起下巴看外面的刷刷大雨。所有的東西都因這樣的雨變得潮乎乎,椅子潮乎乎,衣服潮乎乎,空氣也是潮乎乎,似乎伸手捏一把空氣便可攥出幾滴水來。我的思想像翅膀變得潮乎乎的鳥兒,拍了幾下翅膀就累得飛不動了。
  正當我準備打個瞌睡的時候,對面的雨簾裡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人影。
第019節 布鞋上破了一個洞
  我立刻費力的睜了睜眼皮。難道酒鬼的弟弟真的沒有走多遠,現在又折回來了?
  那個影子大概看到了坐在門前的我,遠遠的收住了腳步。難道他發現他家的門前坐了一個陌生人就不敢進來嗎?
  隔著重重雨簾,我看不清那個人影的腦袋是不是很小,更看不清他的皮膚是不是如酒鬼說的那樣可怕。如果確實是他的話,我寧願他一直站在雨裡跟我保持距離。但是好奇心頗重的我又有些希望他再走近一些,這樣我就可以看清他到底是不是酒鬼的弟弟。
  又是一陣雷鳴,雨下得更大了。那個人影就如濺在衣服上的墨汁一樣,幾乎被大雨從我的視野裡洗去。他動了動,似乎也想看清門口坐的人到底是誰。我隱隱感覺到,我們互相都想看清對方,但是都不敢靠近來。
  我的嗓子裡一陣乾澀。
  「你是……那個嗜酒人的弟弟嗎?」我對著那個人影喊道。我這才想起我還不知道酒鬼的真名。姑且這麼喊吧。但是我的聲音被刷刷的雨聲淹沒了,連我自己聽到的也不過是蚊子一般的嗡嗡聲。我有些喪氣,隔著這樣的距離,喊破了嗓子他也聽不到的。
  出乎意料的是,那個人影動了動,好像正在朝我這邊走來。難道他聽到了?
  那個人影如從池塘底下漸漸浮上來的魚背,在雨簾中漸漸清晰起來。不錯,他確實朝我這邊走來了。我的心不禁加快了跳動,砰砰砰的幾乎要跳到嗓子眼裡來。
  「咕咚,咕咚。」是他的腳踩在地上濺起泥水的聲音。他走過來了!
  我把頭低了下去,不敢抬頭看。我看見門檻上一隻棕色的螞蟻,它費力的扛著一顆體積比它大兩三倍的谷粒,兩根觸鬚像盲人的枴杖一般不停的觸地。
  忽然,災難從天而降,一隻破舊的布鞋踩到了門檻上,那只螞蟻剛好在那只鞋底下。我看到它的兩隻觸鬚還露在鞋邊外,仍舊不停的碰觸潮乎乎的木門檻。
  那只布鞋前面破了一個洞,一個大腳趾頭露了出來,腳趾殼漆黑漆黑,如同被石頭砸淤了血。我一驚!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跳了起來。
  「你是誰?怎麼坐在我家門口?」一個像砂布打磨了一般粗糙嘶啞的聲音從我頭頂上傳來。
第020節 半張臉
  我抬起頭來,看見了半張臉。
  他的頭果然很小,小得叫人以為那不是頭,而只是脖子只是比常人多長出來一些,然後哪個喜歡惡劇作的人在他的脖子上畫上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的頭髮是典型的鍋蓋頭,額前的頭髮整齊得像是一刀切出來的,但是稱這樣的頭髮為鍋蓋頭恐怕還不妥,因為他的腦袋實在太小了,頭髮也只能算是茶壺蓋,稱不上鍋蓋。
  是的,我只看見了半張臉,像京劇裡的臉譜,一半白一半黑。
  我想要逃,但是腳像灌了鉛似的沉,似乎要沉到土地裡面去。
  他用那半張臉朝我笑了笑,一邊笑一邊絲絲的吸氣,似乎身上哪個部位有尖銳的刺痛感。他說:「你想跑,是嗎?你不要跑,跟我說說話吧。別人都說我腦袋小是傻子,其實我不是呢。我不像植物,我也想女人呢。」
  我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他將那張臉靠近我,說道:「怎麼了?你也這麼覺得嗎?你也像其他人一樣認為我是傻子?」
  我想要說不是,但是喉嚨裡梗住了似的發不出聲。我只好用力的搖頭。
  「呵——」他長歎了一口氣,口腔裡的一股魚腥味朝我撲面而來。「看來你跟他們不一樣啊。」
  我看了看他的臉,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嚇人。他的左半邊臉上如塗了一層墨汁似的,下巴上還聚集了一大滴將落未落的黑色液體。
  他抬起手,將下巴上的黑色液體抹掉了。我看見他的手果然像酒鬼說的那樣,指甲如同淤血了一般黑漆漆,指節處的白骨盡顯眼底。我的心裡一緊,他要幹什麼?他跟我說這些沒用的話有什麼目的?
  他將舌頭伸出來,那舌頭也如在墨汁裡面蘸過,黑的墨和紅的肉混雜在一起。我不禁縮了縮頭,心裡湧上一股噁心。
  他舔了舔嘴角,說道:「你別怕,我給人家做完了活喜歡討煙抽。是煙把我的舌頭熏成這樣了。我的肺更黑呢,幾乎成了木炭了。但是我不能把我的肺掏出來給你看。」
第021節 紅花腰帶
  說完,他故意朝我的臉吹一口氣。我果然聞到濃烈的煙味,完全掩蓋了剛才散發的魚腥味。我被這股難聞的氣味嗆得差點打個噴嚏,可是那個噴嚏似乎也有意跟我作對,眼見就要打出來可是鼻子一癢又縮回去了。我難受的扭動身軀。屁股下得椅子吱吱作響。
  看著我難受的樣子,他似乎很開心。他在一半白一半黑得臉上擠出一個笑容,說:「都是煙把我害慘了。我每天都要吸一包多煙,我的肺已經被煙熏成臘肉了。」
  說起臘肉,我立即想到媽媽在火灶裡倒一大堆潮濕的茶籽殼,故意憋出濃烈的煙來熏吊繩上的臘肉的情景。每年過年前,媽媽都會這樣熏制臘肉。
  在他的嘴巴前面,我覺得我就是一塊被剁成一塊一塊的臘肉。
  「我的肺算是爛了,我的肉也爛了。但是我的心還活著呢。」他給我綻放一個孩子氣的羞澀的笑,說道,「我的心還活著,我知道,因為我還會想女人。」
  我無心聽他的話,只盼望爺爺他們快點回來。我一個人不敢對這個小腦袋人怎樣,只能假裝平靜的聽他說些胡話。萬一他發了怒,說不定會咬我一口,在我身上留下酒鬼的兒子那樣的可怕牙印。
  「我想女人……」他臉上的笑消失了,換上一副忍受著巨大的克制與痛苦的表情。
  「咦?你怎麼在這裡?」突然,一手提著水壺的「妖精」從雨中走過來了。這次她沒有打傘,渾身濕漉漉的。
  酒鬼的弟弟吃了一驚,馬上回過頭去看她。濕透的花格襯衫粘附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隱約能看見衣服下面的雪白皮膚和內衣。腰間繫著一條白底紅花腰帶。
  「妖精」見了皮膚腐爛的他,並不驚慌。她從容不迫道:「剛才還碰見我公公跟馬師傅到處找你呢。原來你回來了!」
  驚慌的倒是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他後退兩步,拉開與「妖精」之間的距離,問道:「你……你來……來……幹什麼?」
  「妖精」笑道:「我來還水壺的呀。」說完,她彎下腰,將漆黑的水壺放在我的腳旁邊。她的目光不曾在我的身上停留半分,似乎我是介於他們兩個之間的一塊不會說話不會活動的冰冷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