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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節

  「認得他嗎?」和尚湊過來悄悄的問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先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說:「見過。」
  「當初在班駝,就是這個人卡著你的脖子拖著你。」和尚知道事情急,沒再多囉嗦,說了這句話就退到一旁。
  我有點訝異了,方老的學生有那麼大的力氣嗎?他看著非常單薄瘦弱。但是這時候再看看他,被綁的非常結實,兩股繩子密密麻麻的纏了很多圈,他掙扎的比較激烈,手腕子那裡已經磨出了血。
  這個人的出現,讓我感覺萬分的複雜。張猴子沒見過他,也不管那麼多,衝過去就把他提起來,逼問家底。方老的學生眼睛通紅,那樣子讓人一看就覺得不正常。他彷彿聽不懂張猴子的話,但是反應非常激烈。
  張猴子的情緒比方老的學生還要激烈,雷朵如果真在這裡出了意外,雷英雄會怎麼對他?所以張猴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大巴掌就抽過去。巴掌帶著風,抽的非常狠,彷彿要把自己肚子裡的火氣全部發洩出來。
  但是接下來,張猴子就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方老的學生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掌,兩隻眼睛幾乎要滴血了,鼻腔裡發出那種類似野獸的喘息。周圍的夥計都圍過去,連踢帶踹,七手八腳的幫忙。方老的學生肯定是不對勁了,咬的非常緊,張猴子被解救出來的時候,手掌差點被啃掉一塊。
  這樣的場景有些滑稽但又讓人脊背發寒,方老的學生滿嘴都是鮮血,像一條瘋狗一樣,兇猛的朝已經退遠的張猴子身上撲,幾個人都差點按不住。張猴子恨不得提槍就把他做掉,但是他不敢,雷朵還在對方手裡。
  我就覺得無比的納悶,這批不明身份的人,怎麼會和一個瘋子為伍?
  我慢慢穩定了情緒,然後試探著靠近方老的學生,他真的完全瘋了,從他的眼神裡面,看到的只有血色還有瘋狂,幾乎沒有任何人類的感情。我試著問了他幾句話,然後問他記得不記得騰格裡沙漠,記不記得我們給他的藥。
  方老的學生遠遠的看著我,似乎稍稍安靜了一些,兩隻眼珠在眼眶中變異的轉動著,但是他說不出任何話,即便出聲,也是那種幾乎不像人的嚎叫。
  張猴子被啃了一口,顯得很膈應,但是還得忍著氣,商量下一步怎麼辦。人手都分散開了,一大半人隱伏在洞口附近,剩下的躲在洞裡。張猴子想要和對方接觸,然後談條件,以溫和的手段解決這個事。
  張猴子佈置了一下,然後就派人出去探路,三四個小時後,依然沒有什麼消息。紅石坳附近寂靜一片,洞裡洞外的人不敢輕易露頭,對方有一個神槍手。
  一直到了黃昏的時候,在山洞附近一個很低矮的小丘上,出現了人影。張猴子馬上跑出去看,我也在洞裡不住的觀察。
  這是個很高大魁梧的人,比和尚都高出半個頭,孤獨的站立在小丘的頂端,他斜握著一把槍,鎮定的像一座雕像,注視著我們這邊。我看不清楚他的長相,但是卻感覺他和一塊岩石一樣,與天地還有這片起伏的山巒完全融為了一體。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最後的黨項人
  這個高大魁梧的人離我們還算遠,他整個人連同手裡的那把槍,帶給我們巨大的威懾力。形容不出這種威懾究竟從何而來,但是我根本不懷疑他一槍就能把自己想擊殺的目標打的稀爛。
  張猴子觀察了很久,但是這片地域憑一雙肉眼無法看的非常透徹,他吃不準對方還有多少隱伏的人。不過對方已經現身,這邊也必須要出人過去談。張猴子咬咬牙,從藏身處慢慢站起來,朝小丘那邊使勁的喊話。
  小丘上那個魁梧的身影停頓了片刻,然後轉身消失,很快,他就出現在小丘的腳下,握著手裡的槍,一步一步朝我們走過來。這個人的腳步很沉穩,每邁出一步,就好像踩在人的心臟上,我們這邊的人多,但是一瞬間就感覺自己根本不佔什麼優勢。
  情況還算好,對方肯出面談,就說明事情有挽回的餘地。這個魁梧的人膽子很大,他肯定知道周圍有不少人在潛伏,但是沒有一絲慌亂。而且,我看了很久,越看他越不像是道上的人。
  他就在距離洞口二三十米遠的地方停下來,張猴子怕把事情搞砸,所以也迎過去準備接洽。對方是孤身一人來的,我沒有看到雷朵。不可否認,我對張猴子乃至他背後的雷英雄已經沒有任何好感,但是當我回想到在地下河和雷朵一起生死患難,回想到她濕漉漉的身影和蒼白的臉,就忍不住想過去要求對方放人。
  「你們放人,離開紅石坳。」高大魁梧的人直視張猴子,當他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就有點肯定自己的想法,他不是道上的人,連漢語都說的非常生硬。
  張猴子肯定不答應這個要求,在那裡軟磨硬泡。對方話不多,和白音的性格彷彿有點相像。張猴子在談條件,而我還很想知道,方老的這個學生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和這人混在一起。
  「離開紅石坳!」高大魁梧的人不善言辭,在嘴巴上肯定鬥不過張猴子,他唰的一下就舉起手裡的槍,斜著指向天空:「我可以一槍打下飛過賀蘭山的鷹!」
  我想了想,轉身讓和尚跟麻爹帶著方老的學生走出去,張猴子的算盤打的太精了,很可能會談砸。但是我至少有一點可利用的優勢,可以借方老的這個學生為突破口,去跟對方談。生人一接近方老的學生,他就開始激烈的反抗,瘦弱的身體裡彷彿有無盡的力量,連和尚都使出一身蠻力,才把他提了出來。
  「放人!」高大魁梧的人頓時把槍口對準我們,張猴子慌了,撲過去擋住槍眼。我示意我沒有惡意,然後一直把方老的學生帶到他面前,丟在地上。方老的學生仍然沒有被鬆綁,他的思維意識完全混亂了,但是明顯能夠認出這個高大魁梧的人,他就帶著身上密密麻麻的繩子,滾到了對方的腳下,情緒像是平穩了些,卻又顯得躁動。
  「我見過這個人。」我對對方和氣的說了一句。
  高大魁梧的人立即就抬眼看了看我,看得出他鎮定的目光中有一絲驚訝,而且隨口就問我:「認識他嗎?」
  我們開始交談,可能是我這種舉動博得了對方的一絲好感,他放下了手中的槍,又解開方老學生身上的繩子。方老的學生立即抱住他的腿,不肯鬆開。高大魁梧的人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方老的學生彷彿很安心,平靜了許多。
  就在這一刻,我猛然覺得自己很悲哀,和這個已經失去了神智的人彷彿差不多,極度的沒有安全感。他對高大魁梧人的依賴,就好像我對小鬍子的依賴,只有對方在身邊的時候,才會感覺安全。
  「我們沒有任何惡意,可以把我的朋友帶出來了嗎?」我擔心雷朵的安全。
  「你們離開紅石坳,離開聖山,我會放人。」高大魁梧的人抬眼掃視我身後那些隱伏的夥計:「我喝聖山的水長大,欺騙會遭到懲罰。」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但是從他寥寥不多的話語裡,卻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一種信任。我讓和尚麻爹還有張猴子都走遠,然後單獨和他談。張猴子不肯,麻爹也在猶豫,最後都被我硬趕走了。
  我的這個決策非常的明智,前後幾件事下來,高大魁梧的人敵意減少了很多,我就從方老的學生開始談起,說了我和他在麻占相遇的經過。高大魁梧的人也和我說了一些事,他叫蘇日勒赫克,是一個跟著蒙古族人長大的孤兒。
  蘇日其實並不認識方老的學生,他是在一次遠行中見到方老學生的。但是聽到這些經過時,我就忍不住平添了很多之前沒有過的想法。
  當時,蘇日就在班駝和麻佔之間的大漠中首次遇見方老的學生,可能有五六個人,帶著相應的裝備,他們拖著方老的學生,在一個沙坑那裡想把他埋進去。蘇日的槍法很好,在周圍游弋著迂迴,放了幾槍威懾對方。方老的學生已經瘋了,可能也沒有太大的價值,這批人丟下他,然後撤走了。
  「是在麻占和班駝之間嗎?」我立即追問:「有沒有一個年紀很大的,像老學者一樣的人?」
  「沒有。」蘇日搖了搖頭,然後他盯著我看了幾眼,又把目光投向了遠處的高天:「你們離開聖山吧,你是個誠實的人。」
  我的思緒有點亂,已經在腦海中消失了很久的方老的影子,又重新出現了。當初曹實曾經提醒過我,那個方老可能有些問題,但是那個時候的我太傻,沒有經過任何的挫折和磨練,想法單純而且愚昧,執著的認為那就是個很普通的老學者,把餘生奉獻給自己的事業。
  「這是我的祖地,我的故土。」蘇日輕輕的捧起一懷土:「不要侵犯我的祖地。」
  蘇日彷彿有些信任我,又對我說了一些。他是一個孤兒,父母已經尋覓不到,從小被蒙古的牧民收養。老牧民死的時候,給了他一些東西,是當時收養他時在襁褓旁拿到的。那是個很古老的印章,還有幾本破書,蘇日最初是好奇,托人看了這些東西,從裡面發掘出一點信息。
  西夏的建立者黨項羌人隨著西夏的滅亡而漸漸消失了,他們其實沒有滅絕,只不過是融合到了其他民族中。蘇日的父母不知道為什麼拋棄他,但是從哪些東西遺留的信息中可以看出,他們堅定的認為自己是純正黨項人的後裔。
  蘇日最初就是被這些東西感染的,之後的十多年裡,他得到了很多關於黨項人的歷史,不停的奔走在西夏故地中,曾經去過班駝,麻占,黑水城,賀蘭山是他來的最多的地方。這個高大魁梧的漢子血管裡流的肯定已經不是純正的黨項人的血,但他的信念卻比任何人都要堅定。他一個人守護著當年那個版圖遼闊的帝國的故土,從來沒有間斷。
  蘇日的漢語說的很生硬,有很多意思都表達不清楚,但是我卻能感受他所想表達的一切。我敬仰這樣的人,有信仰,就不會倒下,不會屈服,不會湮滅。
  我答應他會馬上離開紅石坳,蘇日也答應放回雷純。但是當我看到方老學生的時候,又有點沉重,蘇日可能理解我的意思,他說,就讓方老的學生留在這裡。
  「他已經不屬於你們那個世界了。」蘇日站起身,握住了他的槍。
  我們的人帶回了雷朵,她被綁著丟在一個小山洞裡,我親手給她解開繩子,當繩子解開的一瞬,她猛的就撲在我懷裡,放聲大哭。
  她像個孩子。
  我感覺有點心酸,很想安慰她,但是當我的手要觸摸到她輕輕聳動的肩膀時,又想起了張猴子交給我的虎威牌。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也很難熬,我收回了我的手,把她輕輕推開,又一言不發的走向了遠處。
  雷朵在身後哭的更加傷心了,她沒有說話,只是一個勁兒的哭。我強迫自己不能回頭,有的路,一旦走出去第一步,就再不能回頭,否則會毀掉一切。隱隱中,我想起了一句不知是誰說過的話,可能是老頭子,又好像是另外幾個叔爺,說話的人我記不得了,但那句話卻很清楚。
  人活一生,活的就是取捨兩個字。取,捨,掌控不好,一輩子就是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