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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節

  「我不知道,是不是什麼真菌感染?」我慌亂地說。
  「那我們去醫院。」沈湘手忙腳亂就要朝外走,我一把拉住她:「醫院的專家門診現在不開,你去也只能看急診。」
  「難道就這麼呆著?」她問。
  「我不知道,再等等看?」我試探著問。
  卡嚓,又一道。沈湘憤怒地捂著臉看著我:「再等等?你是不是不關心我啊?」
  毫無意義的爭吵又展開了,我每說一句話,就能聽到卡嚓一聲,沈湘的臉上就會出現一道血痕。後來我終於發現這個,連忙閉上了嘴,任由她怎麼罵也不開口,血痕總算是不再出現了。
  這個發現讓我覺得十分怪異,這顯然不是正常的事。等沈湘睡著了以後,我試探著對她小聲說話,但並沒有看到血痕出現。
  也許,今天的事只是巧合?
  我疑惑地睡著了,沈湘就睡在我身邊,臉上是幾十條血痕。這些血痕覆蓋了她小半邊面頰,讓她驚恐欲絕,簡直有些歇斯底里了,我給她吃了兩片安眠藥她才安靜下來。
  第二天,沈湘沒有去上班。如此多的傷痕在臉上,她沒法出門。跟單位請了假,我陪她去醫院看了看,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隨便開了點消炎的藥,我們就回來了。一路上我盡量不說話,偶爾說上一兩句,也會提心吊膽地看著沈湘的臉。讓我不解的是,在我說完話之後,有時候她臉上也並不會出現血痕。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種情況持續了兩三天,沈湘臉上的傷痕在持續增多,她近乎絕望,經常一個人呆呆地坐著,眼睛望著牆。我們本以為如此細小的傷痕很快就會自行癒合,但它們似乎從來不癒合,舊的傷痕永遠像新傷痕一樣鮮紅。後來,我壯著膽子跟沈湘提議用放大鏡看看這些傷痕,沈湘凝視了我半天,才慢慢點頭。
  在放大鏡下,這些傷痕被放大了數十倍,這樣它們看起來就不像傷痕了,而像一條條的裂縫,露出裡頭鮮紅的肉來。我把這個發現告訴沈湘,她的目光更加黯淡。
  傷痕——或者該說是裂縫——裂縫不斷出現在沈湘臉上,她的臉彷彿隨時會碎裂。這種情況讓我們都陷入了恐懼和絕望之中,我們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而在這段時間裡,我們仍舊未停止爭吵。無論我說什麼,總是能讓沈湘懷疑到其他地方。因為她的病,大部分時間我都保持沉默,但有時候也會忍不住反擊,而每當我反擊時,我就會看到那些裂縫一條接一條出現在沈湘臉上,卡嚓卡嚓之聲不絕於耳。
  我終於明白,原來是那些讓沈湘感到刺耳的話令她的臉上產生了這種裂縫。這個發現讓我不寒而慄,我猶豫了很久才把這個發現告訴沈湘,她驀然瞪大眼睛:「原來是你在害我!」我感到氣憤——她怎麼能這麼說呢?但我不敢反駁——一反駁,她必然會生氣,而只要我的話讓她生氣,她的臉上就會出現裂縫。
  於是我只好小心奉承討好沈湘。在我的小心討好下,沈湘臉上的裂縫增加速度明顯減慢了。但原有的裂縫仍未消除,她沒法再去上班,很快就被單位開除了。她一個人坐在家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總之,她日漸地改變,終於變成一個怨靈般的女人。她始終溫柔地對我說話,當我的話傷害到她時,她便露出極度哀怨的表情,向我展示她的傷口。
  我正在回想這一切時,身後傳來一團幽冷的氣息,沈湘幽幽地問:「在想什麼呢?」我這才發現,開著的水龍頭一直在流淌,水已經從洗菜的池子裡溢了出來,流到了地上。我連忙關了水龍頭,拿拖把拖地。
  「沒有想什麼。」我對沈湘說。
  卡嚓。
  這聲音讓我心驚膽戰,我渾身抖了抖,只聽沈湘幽怨地說:「你明明在想事,為什麼不承認?」
  我該怎麼回答呢?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怎麼回答都是錯,怎麼回答,裂縫都會出現。
  嗯,我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我小心翼翼地斟酌每一句話,沈湘要如何便如何,我從來不反駁她,也從來不敢對她高聲。我習慣了像女人一樣細聲細氣地說話,也習慣了長時間地沉默。是的是的,只要這個女人的身體上不再出現裂縫,所有這些我都可以習慣。
  卡嚓卡嚓卡嚓。
  可是卡嚓卡嚓卡嚓的聲音,反而是越來越快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已經如此小心,裂縫出現的頻率卻越來越高。這聲音讓我心驚膽戰,我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隻驚弓之鳥。每天出門,是我最快樂的時候,而回家,總是如此艱難。
  我為什麼不離婚呢?
  我想離婚,真的,很想,特別想,可是我不敢說——我不敢想像,當我說出「離婚」這兩個字時會發生什麼事,也許,她會真的裂成兩半?
  時間就這麼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天又一天地緩慢流淌。每一天都是煎熬,我不明白這樣生存的意義何在。我害怕沈湘,她就像是日本鬼片裡那種幽怨的女鬼,死死纏住我,我總有一天要被她纏死!
  可是,即使是如此厭惡和害怕,我卻仍舊不能拒絕她求歡的要求。當她抱住我發出呢喃時,我只能強打精神作出回應——裂縫現在已經擴展到了她身體的每一部分,她遍體都是細小的縫隙,一道道的鮮紅交織成一張網,網住她的雪白。我對這樣的身體毫無慾望,而我的冷淡反應又讓更多的裂縫出現。
  卡嚓卡嚓卡嚓。
  卡嚓卡嚓卡嚓。
  我想我真的還不如死了好。
  其實我是個很善良的人,真的,我發誓我是個善良的人。可是善良是那麼一種脆弱的東西,它經不起如此長時間的扭曲和擠壓——實際上沈湘本來也是個很善良的人,不是嗎?說到底,我們都是受害者。但我再也沒法忍受了,這種變態的生活,這種像走鋼絲般小心的對話,讓我的神經高度緊張,我越來越強烈地渴求死亡。
  假如我和沈湘一樣不出門,就這麼呆著,那麼我也許早就死了。但我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單位裡有很多朋友,每天,我都能看到生活向我展開繁華的面貌。離開家門,我就開始眷戀生活中的一切,而一走進家門,我就覺得走進了墳墓,我與鬼同屋。
  生存還是死亡?我無時無刻地想著這個問題,家和外面的世界,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召喚著我。我這麼年輕,這麼強壯,最終,我仍舊是想活下去。
  不僅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不是這樣被柔軟灰塵埋沒和窒息的日子,不是用我餘下的美好生命和一個女鬼陪葬。
  那麼,沈湘就必須死!
  第一次產生這個念頭時,我打了自己幾個響亮的耳光。我覺得自己如此很狠毒,簡直不是人。可是就在此時,沈湘幽靈般走進來,哀怨地問我為何要扇自己耳光。我說不出理由,她步步緊逼,身上卡嚓之聲不斷。
  這讓我下了決心。
  我再次發誓我是個善良的人,今後我也會繼續做一個善良的人,但我,但我必須殺了沈湘!
  殺死沈湘是最簡單的事情,除了勇氣,我不需要做更多準備。
  我用了一個星期來努力對沈湘好,不過這絲毫不見她有什麼反應——實際上我對她已經不可能更好了,再過去的那些日子裡,我極盡溫柔和忍讓之能事,而她始終覺得我在傷害她,現在也沒有任何改變,她依舊覺得我在傷害她,她身體的縫隙密密麻麻,紅得耀眼。
  一個星期以來,我的心一直在劇烈地跳動,我希望突然出現奇跡,但奇跡沒有發生。一個星期後,我的心跳忽然恢復了平靜,走進家門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冷靜得像個職業殺手。
  和往常一樣,屋子裡沒有開燈,沈湘鮮紅的臉在黑暗中模糊一片。我把燈打開,她穿著綠睡衣,站在客廳裡望著我。
  「你回來了?」她不知道將發生的事,仍舊和往常一樣幽怨地問。
  「你知不知道你很像鬼?」我舔了舔嘴唇說。
  卡——嚓!
  這聲響格外劇烈,我看到沈湘露出震驚的表情——我從來沒有這麼對她說過話,這麼久以來,她已經習慣了我溫柔,我看到這句話產生的巨大衝擊——她的臉上出現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大裂縫,大概有一支圓珠筆那麼粗那麼長的裂縫,卡嚓一下就出現了,就像臉上被人猛然劈了一刀。
  我有些心悸,有一個瞬間,我甚至想終止我的計劃。但,看到她臉上的裂縫,我又下定了決心——我不可能和這樣一道裂縫同床共枕,那樣真是生不如死!
  「你看看鏡子,你知道你多有多醜麼?」我繼續惡毒地說。
  卡嚓。
  她敞開睡衣,從肩膀到腹部,一道巨大的裂縫出現在她身體上。她在劇痛中淒慘地嚎叫起來。
  「我早就討厭你了。」我飛快地、不停嘴地朝下說,「你自尋煩惱,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對你這麼好,你沒有半點感激,反而處處刁難,我欠你的嗎?你有什麼了不起嗎?你……」我頭腦興奮而空白,各種毒藥般的語言迅速從嘴裡飛出。
  裂縫,一道又一道裂縫出現在她身體上。縱橫交錯,她的手臂搖搖欲墜,終於掉了下來,她的耳朵掉了,接著是大腿……淒厲的慘嗥掩蓋了卡嚓之聲,掉下來的軀體仍舊在產生新的裂縫,她的臉終於在五道裂縫的綜合作用下分崩離析,我看到她最後露出的表情仍舊是哀怨——沒有恨,只有哀怨——她碎裂成無數的碎片,我滿頭大汗,心跳如鼓,仍舊在罵——碎片又碎成更小的碎片,繼續碎,繼續,直到完全消失,再也沒有動靜。
  安靜了。
  徹底的安靜,再也沒有卡嚓聲,再也沒有幽怨和哀愁,地上一堆灰塵樣的東西,就是我曾經的妻子。我拿掃帚把它們掃作一堆,扔進垃圾袋裡。
  我提著垃圾袋出門——天空是黑色的,霓虹燈四處綻放光彩,人們語聲喧嘩——生活真美好,我把垃圾朝前一拋,大聲說了句什麼。
  真美好,就像脫去了一件緊身衣。
  我的興奮之情持續到早晨,一直到上班,到公司,我始終精神煥發。
  公司同事小李說:「石頭,今天怎麼這麼高興啊?」
  我的情緒忽然就沉到了谷底。
  他為什麼這麼問?
  難道我的情緒這麼明顯?
  他是不是知道什麼?
  我死死地盯著小李,他臉色變了,有些緊張地後退:「石頭,你別這麼看著我。」他轉身跑了出去。
  叫我別這麼看著他?為什麼?他討厭我嗎?
  卡嚓。
  這熟悉的聲音讓我全身一陣,我跑到洗手間,鏡子裡映出我慘白的臉,下巴上,一道細小鮮紅的裂縫,像血痕般出現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