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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

  「準備好了準備好了。」他把手上提著的旅行包舉了舉。
  「現在就走,還是回家打個招呼?」
  「走吧走吧,早就打過招呼了。」他有點羞澀地道。
  我朝他招招手,自己先上了車。趙方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車門前,他站住身子,回頭望了一眼。我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眼前是脈脈的田野,田野間奔跑著狗和孩子,大人們扛著鋤頭穿梭其間,笑語遠遠傳來。我又回頭望了望趙方,他怔怔地凝視著自己的村落,似乎有些惆悵。發覺我在看他之後,他臉上一紅,低頭鑽進了車內。
  我照例不喜歡說話,趙方卻不停地問一些問題。
  「公司很大嗎?」他問。
  「還好。」我盡量精簡詞句。
  「很遠吧?」
  「嗯。」
  「多久才能到?」
  「4個小時。」
  「那真的是很遠啊。」
  「嗯。」
  ……
  我雖然不喜歡說話,但也不會輕易打斷他。到最後他察覺到車內冷淡的氣氛,笑了笑,越過座椅的靠背,朝我身邊探過頭來:「你不喜歡說話?」
  「嗯。」
  「為什麼?」
  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有點為難。不喜歡說話的原因很多,因為懶,因為很多話短時間說不清楚,而最重要的是,我一直認為,人們其實不可能通過語言來理解對方。
  或者說,人們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一個人,所謂感同身受的情況,是不會出現的。譬如,我現在在開車,從出發到現在,已經開了7個多小時的車了,我感到很疲倦,眼睛有些脹痛,脊背也有些發酸。但我沒法讓別人知道這種感覺,如果我告訴趙方這些,他可能會同情和安慰我,但實際上又怎麼樣呢?他又不能把疲倦從我身上挪到他身上去。所以說語言是很無力的東西,越長大我越意識到這點——永遠不要指望別人能夠真正理解你,在某種程度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即便身處鬧市,也無法改變這種孤獨。
  趙方的問題,在我腦海裡形成了如此的長篇大論,一想到要把這些說出來,我就感到頭疼,因此索性裝作沒聽見。
  此時車子已經開進了鬧市區,問過我這句話之後,趙方並沒有接著問下去。他在我身後發出了一聲又一聲驚歎。
  「這樓房很高,跟電視上一樣!」他說。
  我連「嗯」都懶得說一聲了,專心開我的車。
  諸如此類的驚歎聲不斷從他嘴裡冒出來,到後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沒見過樓房?」
  「沒見過這麼高的。」他說,我的問題打開了他的話匣子,「我長到19歲了,還從來沒離開過村子——村裡只有兩層高的樓房。城市裡果然很熱鬧,哎,這個女的穿吊帶啊……」
  我覺得頭疼。我以前只知道女人很喜歡說話,但沒想到這個男人也這麼多嘴。但他的多嘴倒可以理解,只是和他斯文羞澀的外表有些不配套。在他的驚歎聲中,我感到自己熟悉的這個城市,也並不是那麼死氣沉沉,也許它還有著某些可愛和新鮮的地方,只是我久居其間,對之視而不見罷了。
  趕到公司時,離下班只有一個小時了。我把車停進車庫,帶著趙方從車庫內的電梯直接上到公司所在的25層。依照老總的指示,第一時間把他帶進了老總的辦公室。老總見我把他領進來,先是一愣,接著立即明白過來。他破天荒地從那張大椅子上站了起來,並且從巨大的寫字桌後走出來,朝趙方伸出雙手:「桃源農夫?」趙方起初有些拘謹,聽到老總這麼一叫,眼睛一亮,也伸出了手:「你是沙漠中人?」兩人熱烈握手。
  聽到他們的互相稱呼,我有點暈,但接下來他們的對話,很快讓我反應過來——這兩人是網友,兩人在網上交往了有半年多,彼此都認為對方是知己,老總聽說趙方這麼大一直沒走出過村子,便力邀他來公司任職。在此之前,老總從來沒親自安排過什麼人到公司來,這也可見他對趙方的重視。眼見兩人聊得熱絡,我識趣地轉身打算離開,卻被老總叫住了。
  「張平你別走,跟我們聊聊,」說著他又對趙方介紹,「這是張平,是我們公司的策劃,平時公司裡也就只有他和我聊得來。」這話讓我心頭有些震動——說真的,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和誰聊得來,雖然老總經常找我聊天,但我始終認為我們之間的交流是淺層次的,沒想到他話裡居然對我有些知己的意思,這讓我覺得有些對不起他。
  三個人一起聊,才發現我們真的有共同話題。比如,我們都認為人是孤獨的,也認為這種孤獨是不可排遣也不可消除的,老總的網名「沙漠中人」就有這個意思,他說他常常感覺到自己是孑然一人,即使處在人群中央,卻感覺其他人不過是沙漠中的沙子,人越多他越感到孤獨。趙方則說,他感到這世界上唯一讓他覺得溫暖的就是那個小小的村落,除了那個地方,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都極其冷漠,這也是他為什麼一直留在村子裡不出來的原因。最後我們開始探討這種孤獨感的由來,卻誰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眼看快下班了,老總讓我帶著趙方到各個部門轉轉,認一認人。我帶著他在各個辦公室間穿梭來去,大家見來了個新同事,都表現得很熱情,但我們一轉身,他們又聊起了我們進來之前的話題——歸根到底,新來的人和他們的生活依舊無關,他們感興趣的只是他們自己的事——其實每個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這期間我半步也沒離開他身邊。
  最後我們回到了我的辦公室。辦公室的老趙和麗麗正在看報紙,見到趙方,兩人都熱情地起來招呼,隨後拉著他問長問短。趙方也很熱情地和他們聊著,我一個人坐到電腦前上網看新聞。
  沒多久,趙方走出辦公室去上廁所。走出去時,他順便關上了辦公室的門。他雖然是第一次來城裡,但並不顯得特別的認生,何況這是在公司內部,各處都向他介紹過了,上個廁所我當然沒必要跟著。因此,當他走出去的時候,我頭也沒抬,繼續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新聞上。
  老趙和麗麗繼續看報紙。
  毫無防備的,我們聽到趙方在門外大叫了一聲,接著便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似乎是他在滿公司亂竄。我們幾個互相看了一眼,幾乎是同時跳起來朝門口衝過去,沒等我們打開門,趙方已經一把拉開門闖了進來,並且立即將門關上,自己靠在門上直喘氣。
  他的臉色白得像紙,臉上掛滿了細密的汗水,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鬢角滴落,那雙睜大得幾乎要脫離眼眶的眼睛瘋狂地看著我們,嘴張得老大,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怎麼了?」我們被他的神情嚇住了,看著神情,外面似乎發生了什麼異常可怕的事情。
  「全死了。」他喃喃地說。「什麼?全死了?」老趙問。
  趙方定定地看著我們,手指慢慢抬起來,帶著均勻的抖動,指著門外:「外面的人,全死了!」
  這話讓我們全張大了嘴——要相信這樣的話是不可能的,在外面的大辦公室裡,至少有15個人,幾分鐘前我還看到他們活蹦亂跳地忙碌著,要說這麼短的時間內死了個一乾二淨而又悄無聲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但趙方的神色如此驚慌,他顫抖的身體和蒼白的臉色是無法造假的,那兩點縮得幾乎看不見的瞳孔也不會騙人。
  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們呆了呆之後,很快反應過來。我和老趙衝上去,把趙方軟塌塌的身體朝旁邊一撥,一把拉開門。
  門還沒有完全打開,我們就知道趙方說的不是真話。
  從半開的門外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我能從這些或高或低的聲音分辨出他們每一個人。當門完全打開之後,大辦公室裡的人們和往常一樣走來走去,有人做事有人聊天。
  一點異樣也沒有。
  我和老趙互相看了一眼,他朝我挑了挑眉毛,肩膀一聳,笑著回到了我們的辦公室。
  我轉頭望著趙方。
  「都死了是吧?」他還是那樣一副嚇沒了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