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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此時,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這本剪貼簿從小貼到大,起初貼滿了各種各樣的飛碟圖片,到後來就只貼關於他一個人的圖片了。雖然圖片的來源範圍很廣,但大部分還是從我常看的一些雜誌上剪下來的。我和石磊興趣相同,我看過的雜誌他必然也看過,這也就意味著,我看過的圖片他也看過,他必然也像我一樣和這個人所在的圖片接觸過。這個發現讓我興奮起來,那種孤獨的感覺稍稍減淡了。像我和石磊一樣擁有相同興趣的人,在我們班上就有不少,更不用說整個學校、乃至整座城市了。也就是說,和這個人所在的圖片接觸過的人,是相當大的一個群體。
  石磊聽我說出自己的發現之後,神色變得更加凝重。他來來回回翻看我的剪貼簿,咬著嘴唇不說話。我強迫他發言,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只是奇怪,如果所有的人都能接觸到這種圖片,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發現了?」我愣了愣,還沒說話,他又接著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這種圖片每一個和我們興趣相同的人都能接觸到,那又有什麼奇怪的?電影明星不也是這樣?難道也是什麼奇怪的事嗎?」
  他說得一點錯也沒有。
  問題在於,這個人並不是電影明星。
  「也許,他是一個專業的廣告模特?」石磊琢磨著問。
  不是,當然絕對不是。從他在圖片上的位置可以看出他只是人群中的一部分。我聽說過拍電影需要找群眾演員,但沒聽說過拍照片也需要找群眾演員的,是我孤陋寡聞嗎?對此我也開始不確定起來。
  石磊已經將此事放過一邊,他認為情況就像他說的那樣,這人就是一個專業的模特。然而我不能這麼輕易地接受這種解釋。
  我開始尋找拍攝圖片的攝影師,想獲得關於此事的答案。我有一個學攝影的舅舅,他的老師是攝影協會的理事。我帶著那本剪貼簿,在十三歲那年的暑假,一個人坐長途汽車趕到另一個城市,專門去拜訪舅舅的老師。
  老師頭髮已經花白了,臉色卻還像嬰兒一樣柔嫩。他並沒有因為我年紀小而顯出任何敷衍的神態,反而在我到達的時候,表現出對此事極大的興趣。我想或許是因為舅舅在我來之前就把我的問題告訴了他的緣故。舅舅也沒有看過我的剪貼簿,在電話裡聽我描述的時候,他也認為,如果那人不是模特,這事就太奇怪了,然而這世界上並沒有這麼奇怪的事,所以那人一定是模特。他的說法把我繞暈了。
  「你的剪貼簿呢?」老師開門見山,一點廢話也沒有。舅舅也很感興趣地伸過頭來。我把剪貼簿從書包裡取出,一頁頁翻給他們看。翻了幾頁之後,老師從我手裡搶過剪貼簿,神情變得十分急切。舅舅的眼神也變得古怪起來。他們臉上那種輕鬆的神情消失了,表情越來越嚴肅。一本剪貼簿被他們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良久,老師抬起頭來,吐了一口長氣:「這不是模特。」
  「那……」我疑惑地等待下文。
  「不是模特,那就是巧合。」舅舅說,他的神情恐怕比我更加疑惑,「這也太巧了……」
  「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老師沉吟了許久問:「我可以複印一份嗎?」
  我點點頭。
  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事情又回到了原點。不,或許是更加複雜了。收藏好剪貼簿的副本之後,老師將原件遞給我,遲疑了一下道:「你是說你從五歲開始發現這個的?」
  我點點頭。
  「具體是從哪張圖片開始?」他又問。
  我翻到剪貼簿中間,找出最初的照片指給他看。
  「這之前的圖片都沒有發現他?」老師又問。這句話問得十分古怪,我不禁看了他一眼——這還用問嗎?自己用眼睛看不就可以了?我邊想邊往前翻,一望之下,不禁吃了一驚。
  之前的圖片上居然也有他!
  每一張圖片上,都能或多或少看到他的影子,從剪貼簿上的第一張直到最後一張,沒有例外。早在我發現他之前,他就已經大大方方地停留在我剪貼簿上的所有圖片上。這事情已經超出了常識的範疇,透著點無法言說的詭異。我無法形容自己是在怎樣的心情之下走出老師家大門的,回頭望時,老師和舅舅臉上的驚奇神色彷彿凝固了一般,又似乎十分疑惑。那種驚奇和疑惑讓我心中一動,我走出幾步又折返回去,想問他們是否要對此事一探究竟。然而,老師搔了搔滿頭的白髮說:「我很忙……」我的目光轉向舅舅,他咬著嘴唇猶豫了許久才開口:「是挺奇怪的……不過這世界上奇怪的事多了……我最近要評職稱了……」
  這麼奇怪的事,就被他們這麼輕描淡寫地放過了。大人們真不可靠啊,好奇心磨損得如此厲害,難道評職稱比這更重要?我感覺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秘密的邊緣,詭譎的風掃在身上,讓我極度恐懼想要逃離,卻又禁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那人和我之間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聯繫呢?是否從我一出生開始,他就已經和我發生了某種神秘的關係?我幾乎已經預料到接下來的調查會出現什麼結果,卻還是懷著巨大的恐懼和期待,仔細翻看家裡的相冊。
  不出所料,從我出生到現在所拍的照片背景上,總能找到他的影子——他並不是以真實的存在體現在背景上,在那些我嬰兒時期或者幼兒時期的照片中,他在背景中也是以圖片的形式出現,或者出現在某本雜誌上,或者出現在某張照片上。偏偏這麼巧,每張有我出現的照片,其背景之中,必然會出現某個能包含圖片的東西,要麼是一張廣告,要麼是一個女人匆匆走過、手中拿著一本雜誌,要麼就乾脆是一張電視機的屏幕……似乎冥冥之中有某個人在刻意安排,一定要讓我和他以這種方式發生聯繫。之前的種種猜測都可以刨開了,他並不是針對和我具有同樣興趣的群體,而僅僅只是針對我個人,這個圖畫上出現的怪人,他只是和我單獨發生聯繫,這就是為什麼石磊和其他人都發現不了他存在的緣故。為了方便稱呼,我給他取了個名字——畫片人。
  我正在研究照片的時候,石磊打電話來了。
  「我發現了!」石磊的聲音從來沒這麼興奮過,彷彿身後有人正在追他,喘吁吁的,又緊張又狂熱。
  「你發現什麼了?」我本身已經處於高度緊張狀態,很容易就受到他的感染,心弦一下子緊繃起來,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在生活中看到了活生生的畫片人。
  「你快來!來了就知道啦!不止一個!不止一個!」石磊喊叫著說。
  不止一個?
  什麼意思?
  難道有很多個畫片人?
  這個想法讓我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我沒有急著去找石磊,而是仔仔細細研究了所有的照片和圖片,確定沒有另外一個畫片人的存在。但這並不能讓我放心,反而更加增添了我的疑惑和恐懼——不止一個,這到底什麼意思?
  懷著一肚子疑問趕到石磊家,還在樓下,他就從窗口探出腦袋讓我快點。等我跑步上樓,看到他家房門大敞著,走到門口,石磊一把將我拽進去,將門關好。
  我站在門口半天沒動。沒動的原因,一是被眼前所見驚呆了,二是因為確實也沒處下腳讓我活動。他家客廳的地面完全被各種各樣的畫報、雜誌、圖片、照片覆蓋了,石磊光著腳踩在上面,臉上泛著激動的油光:「看,你看!」他把一大疊圖片往我面前塞,我稍微朝後讓了讓,懷著同樣激動的心情仔細察看他遞過來的圖片。原本以為可以在上面看到我所熟悉的畫片人,但看光了他手上的圖片,連畫片人的影子也沒有。
  「沒有啊。」我說。
  「你真沒發現?」他持續興奮著。
  「發現什麼?」我問。
  「他!」他抬手指著圖片中的某個人。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黝黑閃亮的皮膚,一雙眼睛在陽光下半瞇著,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堆。這張圖片拍攝的是國外一處海濱度假區,圖片的主角是兩個國際巨星,他們佔據了圖片的中央位置,身後是一望無際的沙灘和五顏六色的人群,那人就是人群中的一個。
  「他怎麼了?」我疑惑不已。這個人當然不是我熟悉的畫片人,畫片人膚色蒼白,神情嚴肅,尤其那顆明顯的橄欖形痣,我是絕對不會弄錯的。
  石磊沒有說話,只是一張一張翻開我手中那些圖片,用食指在圖片的某個位置點一下,再翻看下一張。
  他剛翻到第二張,我就已經有被雷擊的感覺。再接下去翻看,已經毫無懸念。
  這彷彿是一個男人的成長史。就像那個畫片人一樣,他在不同的圖片上出現,在石磊的所有生活照中,背景裡總能發現他的影子,從青年到中年,他和我們一樣慢慢長大。他是另一個畫片人,是石磊的畫片人。他和我的畫片人一樣,出現在我經常閱讀的雜誌中,但從來不會被我發覺。
  「你怎麼發現的?」我問。
  「我想找找看我家裡有沒有你說的那個……」他不知該用什麼詞來指稱畫片人,我將我的新命名告訴他,於是他接了下去,「……那個畫片人,結果就發現了這個。」他期待地看著我。我吞了一口唾沫。我們兩人互相望來望去,許多念頭在心頭飛過。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畫片人?」石磊悄聲問道。
  這也正是我想問的。
  也許每個人命中注定都有一個畫片人,只有和他發生聯繫的那個人才能在許多圖片之中注意到他——或許就算是和他發生聯繫的人也未必能注意到他,否則為什麼到現在為止,並沒有聽到其他人提過這種事?我為什麼偏偏會注意到呢?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我更想知道的是,畫片人的存在意味著什麼?他和我一起慢慢長大,最終將會發生什麼?他是真實存在的嗎?許多問題在我腦海裡堆積,石磊問我怎麼辦,我完全答不上來。
  時光就這麼匆匆流逝著,畫片人在我和石磊生活中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從一年出現幾次,到一個月出現幾次,再後來是一個星期出現幾次,到我們17歲的時候,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在圖片上發現屬於我們各自的畫片人的蹤影。他們也長到了快40歲的模樣。我們對他們的存在做過各種各樣的猜測,每一個猜測都被我們推翻了。最初一陣的恐懼已經消失,我們逐漸接受了這種存在——他們只是存在著,絲毫沒對我們的生活產生什麼影響。我們曾經嘗試問其他人是否發現過畫片人,但沒有人對我們的話感興趣。我們仍舊堅持認為每個人都有一個畫片人,但除了那個特定的人之外,其他的人都發現不了他們。我和石磊原本就是好朋友,有了這個共同的秘密之後,更加是親密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