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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這地方有些什麼不對勁,很明顯,但又說不上來。
  我掏出手機想給一個朋友打電話,手機上一格信號也沒有。一號注意到我的動作,抬起手指了指吧檯:「那裡有電話。」我剛起身要走過去,他又說:「不過沒用。」我頓了頓,仍舊走過去,拿起話筒——話筒裡沒有任何信號。
  回過頭,四雙眼睛憐憫而期待地看著我。
  「我要回去了。」我拿起手電筒朝門口走去。
  「別去!」一號匆匆跑過來,擋在我面前,「你忘了剛才的事?」
  那些小手……那些笑聲……我打了個寒噤,強迫自己不去想,輕輕把一號推開,朝霧裡邁進去。
  濃霧像一堵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氣穿越這堵牆的。一進入霧中,便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電筒的光弱得如同螢火,回頭望望,已經看不到別墅裡的燈光了。我努力昂首挺胸朝前走去,剛走了兩步,便被幾雙鋒利的小手抓住了胳膊和腿,光照過去,看到一雙一雙惶恐的眼睛漂浮在霧裡,若隱若現。又來了,和先前一樣,他們又開始撕扯我,每個人都將我朝他們的方向拉,彷彿要把我撕成碎片。他們的力氣並不大,但那霧氣似乎有魔力,它束縛了我的手腳。我很快被他們拉得倒在地上,許多小腳在我身上踩過。他們互相之間在翻滾廝打,血腥味衝鼻而來。隱約感覺到有刀光在霧裡閃爍,但他們小心地將刀鋒避開我的身體,我只感覺到鋒刃的寒意。
  我一動也不敢動。
  「媽媽!」一個小孩開口喊道。
  媽媽!媽媽!媽媽!
  更多的孩子湊在我耳朵邊喊著,每個人的聲音裡都充滿渴望。我摀住耳朵,咬緊牙關,將身體蜷縮成一團。
  究竟發生了什麼?像一場噩夢。
  「媽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一雙小手將電筒的光射向他自己的臉,是一號,在他身邊,二號和三號凝視著我。
  「是我們,快答應我們吧。」一號急切地說,「不答應我們都會死在這裡!他們也會死!你要害死所有的人嗎?」
  廝打和屠殺越發劇烈,這從空氣的動盪、血的味道和此起彼伏的孩子的慘叫聲中可以聽出來。我再也沒有時間猶豫,只好重重點了點頭。
  三個孩子高興地拍起手來,廝打聲消失了,彷彿潮水退去,四周傳來迅速遠離的孩子的腳步聲,密密麻麻,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孩子正從我身邊離開。腳步聲裡混雜著沉重的歎息聲,我從這聲音裡聽出了失望和悲傷。
  我又回到了別墅。
  這次我答應了做他們的媽媽。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坐在沙發上問。
  「那些是霧孩,」四號緊緊依偎在我身邊,討好地朝我微笑一下,「這些霧就是他們製造的。」
  我還想知道更多,可我們都困了。我躺在臥室裡,四個孩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我身邊,我們呼呼大睡。
  早晨,陽光把我喚醒了,幾個孩子還沒醒來。我躡手躡腳地起床,拉開窗簾,透亮的光從每個窗口洩漏進來。霧散了!我根本沒想到要和孩子們打招呼,迫不及待地拿起自己的包走出門外。
  我走出兩步便停頓下來。
  陽光包圍著整棟別墅,別墅以外一尺遠的地方,仍舊被濃霧團團裹住。我嘗試著朝霧裡走了一步——仍舊是漆黑一團,和昨晚一樣。沒等那些霧孩出現,我便慌忙退了回來。
  「媽媽!」三號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後的門前,她披頭散髮,手裡拿著一把斷了齒的梳子,讓我幫她梳頭髮。我心不在焉地幫她梳了起來。她的頭髮很久沒洗了,結成一團,我也沒什麼耐心去仔細梳理,打結的地方便用力扯過,她疼得齜牙咧嘴,但每次我從鏡子裡朝她望,她都朝我露出幸福的微笑,這倒讓我感到有些內疚,手下也輕了些。我向她打聽這一切的來歷,她卻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反覆說她很高興、很高興、很高興……
  等到幫四個孩子梳洗完畢,肚子也餓了。廚房裡什麼吃的也沒有,我正愁眉不展,二號說:「媽媽,你可以打電話。」
  「打電話幹什麼?」我苦笑道,「電話打不通。」
  「大人們都可以打通電話,你要什麼都可以買到。」她滿懷信心地說。
  我不相信這個,但禁不住她一再慫恿,便拿起話筒。
  剛拿起話筒,裡邊便傳出一個女人蒼老的聲音:「喂?你要什麼?」
  還真行!
  我馬上報出了自己要買的早餐的名稱,對方說明白了,便掛了電話。我再次拿起話筒,想給公司去個電話時,話筒裡依舊傳來那個蒼老的聲音:「喂?你要什麼?」我失望地把話筒放下。
  兩分鐘後,門口傳來敲門聲。我起身打開門,門前整整齊齊放著我剛點的早餐,卻沒看到送貨的人。
  吃過早餐,他們建議我帶他們出去玩。我對霧孩充滿恐懼,連連搖頭。他們安慰我說,我現在已經是他們的媽媽了,所以霧孩不會再傷害我。我將信將疑,跟著他們慢慢走出去,走出陽光,走進霧中……真神奇,我們走到什麼地方,什麼地方的霧氣便自動退卻了。陽光始終照耀在我們身邊。我這才發現別墅外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各種遊樂設施。四個孩子在我身邊的蹺蹺板和滑滑梯上玩得不亦樂乎。趁他們不注意,我悄悄起身,想趁著陽光回家去——然而,我剛離開他們沒多遠,便感覺一團一團的霧氣朝我擁擠過來。
  「媽媽!」一號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拉緊我的手,眼睛裡充滿恐懼,「別走,別把我們丟在霧裡!」
  「為什麼?不是出太陽了嗎?」我喃喃自語。
  「我們一分開,陽光就消失了。」一號解釋道。
  我明白了。有一個念頭差點脫口而出,很快又被我嚥了下去:我本想請他們帶我回去,但他們一定不會答應——我們一分開,陽光就會消失,他們不會允許自己繼續留在濃霧中。
  我就這樣留了下來。
  我像真正的母親一樣幫他們打掃房子、洗澡、洗衣服,給他們要來了很多新的玩具和衣服,各種各樣的零食,把垃圾丟到外面……他們變得紅潤快樂起來。在白天,陽光始終籠罩在我們頭上;晚上,有時候是星星有時候是月亮。看起來一切像童話一樣美好。
  可我始終不忘自己是個囚徒。我被迫成了他們的母親。
  我一直在找機會單獨出去。這並不容易,他們非常敏感,只要我走得稍微遠一點,陽光和月光的昏暗,會立刻讓他們緊跟上來。而我也懼怕那無休止糾纏的霧氣,還有霧氣裡的霧孩,雖然他們說霧孩已經沒法傷害我,但我始終鼓不起勇氣嘗試。
  不知道過了多久,每天我都在積攢勇氣。等我覺得可以試試的時候,我利用了大人的特權,背著他們打電話要來了安眠藥。
  這個白天我們沒有出去散步。我將安眠藥放在他們的牛奶裡,四個孩子都安靜地睡著了。我起身的時候沒人發現,走出門去沒人跟隨,進入霧中時,也沒有人問我為什麼。
  霧氣將我包裹了,它依舊漆黑一團,並不因為現在我是一位母親而有所改變,但我的眼睛卻能夠在霧中隱隱約約地看到些東西。我茫然地朝前走,看到身邊一棟接一棟的別墅,它們連接得十分緊密。我還看到了別的——無數孩子彷徨在霧裡,有些孩子在地上和垃圾堆裡翻檢食物,有些孩子在爭搶一隻玩具,有些孩子匆匆牽來一個成年男人或女人,便有許多孩子撲上去搶……他們偶爾也會看我一眼,目光裡充滿了羨慕和渴望。我匆忙從他們身邊走過,閃進路邊一棟別墅的屋簷下。別墅的門前坐著一個7歲左右的男孩,他兩手托腮在想著心事。我從窗口朝裡望去,看到別墅裡密密麻麻塞了一屋子的小孩……滿屋子都是濃重的霧氣,他們打開窗戶扇了又扇,卻怎麼也扇不乾淨……霧氣從他們身上無休止地散發出來,厚得令人窒息……我走了又走,看到許多別墅,每棟別墅裡都住著小孩,有的多有的少。我走了很久,沒有走到盡頭,肚子卻餓了,只得順著原路回來。
  我知道這世界大得無邊,我再也走不出去了。可還是忍不住偷偷溜出去,到處看一看——看到的都是孤獨無助的孩子,看一次,我就感覺心裡的憂傷加重一分。
  有時候我在霧裡會遇到和我一樣的成年人,但我們始終無法靠近,霧氣飄來飄去,將我們阻隔在可以看見卻無法觸摸、無法交談的距離。
  孩子們沒發覺我的變化。我在這裡已經住了差不多快一年了。這一年來,他們絲毫沒有長大,而我卻越來越瘦。
  真的,我越來越瘦,衣服漸漸變大了,後來衣袖和褲腿變長,鞋子也變大,我不得不頻繁打電話,要來越來越小的衣服。
  我的力氣也變小了,給四個孩子服務變得力不從心,一切都變得馬虎起來。一號的褲子破了個洞,我縫了一半就丟開了;三號想吃煎雞蛋,我卻把雞蛋煎糊了;下水道堵塞了,我通了許久也沒通,浴室裡積滿了水……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只能穿上童裝了,而浴室裡的髒水已經溢到了客廳,我忍不住坐在地上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