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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節

  正因為事態緊急,大伯才會選擇當夜就闖入殯儀館。當然,他也只是想研究一下那三具不腐奇屍,可不敢像我偷走蕭璐琪一樣,把它們帶走。如果隔天發現屍體不翼而飛,指望著政績的官員還不要急得跳腳、滿城搜捕盜賊?那真是給自己添了老大麻煩。
  找到停屍的房間之後,細心的大伯還問開鎖的人:這鐵鎖有沒有人動過?開鎖的人是個資深專家,他說這種老式的鐵鎖只要被強行打開過,一定會留下痕跡,逃不過他的眼睛,但是他看不到任何痕跡,說明從來沒有人破門而入過。
  待到三人開了鎖進去一看,三具屍體早已不翼而飛。非但如此,地上竟還有大片血跡,仔細查看這儲屍間,也只有幾個小氣窗與外界流通空氣,然而氣窗大小,僅有手臂粗細。別說小孩鑽不過,用筆記上的原話來說就是:「狗亦難行,惟鼠可過」。
  從這些情況來看,唯一的可能,就是三具屍體突然復活,自己打開了門逃走。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我望著大伯寫下的那個問號,心想:這並非不可能。只是寫這些文字時,大伯還不知道假死藥的存在,更不知道,有一種東西能讓死屍暫時活動起來。
  沒錯,那就是像墨墨這樣的靈貓的某種特殊氣味。
  說到貓,它的特性之一,就是它能用鬍子測量鼠洞寬度,鑽進洞裡抓老鼠。所以,一個只有老鼠能鑽的洞,貓,說不定也能過。
  只要把靈貓的卵巢囊腫掏出來,像鈴鐺一樣,繫在另一隻貓的脖子上,由它帶進去。中了假死藥的三具屍體便會甦醒過來,然後用一個空筒插進氣窗,對著裡面大聲喊話,念出口訣和命令,屍體就自己開門逃走,順便放走了那隻貓,根本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第十一章 又見陳子奇
  這正是一個看來全不可能的密室犯罪事件。做這件事的人,想必也不願背上偷屍罪名,所以才想出這等辦法。不過,他的如意算盤被大伯他們幾人這麼一摻和,卻落了空。第二天,來抬屍的人發現屍體失蹤,門上鐵鎖又有撬過痕跡,立刻上報,於是滿心期待著政績、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夢井底撈月一場夢的主管官員,便展開了一場滿城大搜捕。
  警察可不是些吃素的傢伙,他們認為偷屍的人一定是見過屍體異狀的人,也就是林家宅附近的傢伙。從這些人裡找出一個開鎖高手並非難事。那個年代,人們都爭先恐後地以告密為榮。
  於是,那個「開鎖高手」被找了出來。說是高手,其實他也不過是個會兩下子的小毛頭,和大伯差不多同齡,都是十幾二十歲。雖然年輕,一旦進去了,等待他的,恐怕不會比共和新路鐵牢裡的待遇低到哪裡去。因為,他被認定為「現行反革命」。
  審判結束後,考慮到他年紀還小,便被送去勞動教養改造。這一改造,就改造了八年。
  大伯對此內疚非常,因為他知道這個人所經受的痛苦,都是為了逼他說出實情和同夥。
  但是,大伯不敢去投案自首。因為他已經是「資本家毒瘤的後代」,如果再加上現行反革命,只怕分分鐘就會有一顆槍子貫穿了他的腦袋,行刑的人還會找他家人索要五分錢的子彈費。
  大伯又怕又糾結,無數次從輾轉反側的噩夢中被嚇醒,他夢到自己的朋友被槍斃了,又夢到自己被供了出來,也被推上主席台批鬥,戴著高高的帽子,胸前掛著一塊畫了叉叉的牌子……
  那個開鎖高手在勞改所待了八年,大伯也在內疚和煎熬中度過了八年,等到這傢伙不成人形地被放出來的時候,警察還是沒有從他嘴裡挖出任何一個人名。大伯去看他,他卻已經完全變了。
  他只是悶聲不吭地埋頭吃飯,有煙就抽、有酒便喝。也不罵,也不怨,就像是有著無窮的心事,又像是被人落了啞藥、成了啞子,一言不發,沉默得讓人恐懼。
  沒人知道這八年來,他都經歷過何等噩夢般的牢獄生活。出來之後,他便在家裡的安排下,找了個聾啞女結了婚,生了個孩子。不巧,又趕上饑荒少糧的年代,一家三口差點在災荒時餓死。
  大伯是資本家的後代,沒有勞動的機會,也就拿不到工分。在災荒時更難活下去。幸好,方言和林胤汝等人都是根正苗紅的工人子弟,時常分一點糧食接濟大伯。大伯捨不得吃,還拿去給那個人和他的一家。孩子沒奶吃,大伯就去大隊的奶牛場偷牛奶給他。這個人從來不說一句感謝,也從沒埋怨過大伯沒有站出來承認自己的「罪行」。
  大伯做這些事情,也許是抱著一種贖罪的心態。要知道,在那個年代,把口糧分給別人,自己就很可能活不下去。特別是對一個「毒瘤的後代」而言。實際上,大伯就算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也無非是多一個人到監獄裡受罪而已。
  但是,無論大伯做什麼,這個變得像悶葫蘆一樣的傢伙,從不感謝,反而與大伯越來越疏遠。大伯每次去他家,都覺得氣氛格外壓抑,不止是這個人,就連他的孩子,也沒有一絲一毫孩童該有的活潑靈動之氣,整日悶聲不響,一副死魚眼呆愣愣地盯著大伯,讓人心裡毛骨悚然。
  再過了一陣子,這個人突然搬走,沒了蹤跡。大伯長吁短歎幾天,也無可奈何。
  等到文革快要結束的時候,大伯卻輾轉聽人說,這個人到了上海郊區,居然住進了一個小樓裡,一副大爺的做派,卻竟然沒有人管。但過了不久,這人和他那聾啞老婆便遭遇毒手,唯一的獨子雖然找不到屍體,卻也不知所蹤。
  這些文字,也許是這本筆記裡文字最多的部分,大伯雖然寥寥數語,卻盡數倒出了心中的苦悶、內疚、彷徨和無奈。但是,我看到這裡,突然驚醒過來:
  這個大伯曾經的「戰友」,這個「開鎖高手」,這個勞改了八年也沒有供出大伯的有情有義的漢子,這個從牢裡出來完全變了個人的傢伙……
  雖然大伯沒有說出這個人的名字,但,這個人不就是陳子奇嗎?
  他曾經是林家宅附近小夥伴中的一員,1956年林家宅三十七號事件發生時,他十幾歲,1958、1959年左右被抓進去,勞動改造了八年出來,大概就是1967年。然後結婚生子,差不多2年時間,就是1969年。到了1975年文革快要結束的時候,他被達度拉組織的那個青面小鬍子的右旗使「殺死」,孤兒陳敘霖正好5、6歲左右,被左旗使收養……
  所有的時間點,都能對得上。
  我一頭冷汗涔涔而下。陳子奇,竟然有著這樣的過去?和我大伯一起參加的那次「夜闖殯儀館」之行,竟然改變了他所有的人生,讓他成了一個……
  一個怪胎。
  被改變的,不只是陳子奇,還有他的兒子,陳敘霖,那個黑黑瘦瘦、像是有自閉症的傢伙。原來他的性格,源於孩提時代,家庭氣氛的壓抑。
  有一個「現行反革命」而終日渾渾噩噩、悶聲不語的父親,孩子自然而然地受到影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該是一個怎樣的心情。陳子奇與大伯有這樣的淵源,他到底是恨大伯曾經的沉默,還是感激他曾經救命般的接濟?
  如果胤老太太能從我的言行舉止上看出我和我大伯很像,那……陳子奇是不是也能看出來?莫非,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只是故意不點破?
  他到底,想要把我怎麼樣?利用我,然後對我復仇,讓我償還上一代人的「債」麼?難道,他引誘我在毒品和美色之中墮落,就是在暗地裡享受「伯債侄償」的快感麼?
  我幾乎已經不敢想下去。
  不過,對於陳子奇和我大伯之間的恩怨,胤老太太應該是瞭解的。從這一點來看,胤老太太確實不知道陳子奇的真實身份。否則,她應該不會眼睜睜地讓我這個「曾經的心上人」的大侄子,到一個對她「曾經的心上人」的仇人那裡去送死吧?
  但是,假如、假如胤老太太知道陳子奇的真實身份,她卻沒有告訴我呢?那我可真是差一點、差一點就被土埋到了脖子。如果真是這樣,我也不會驚訝。胤老太太現在所享有的一切,說不定很大一部分都是我大伯留下的財產。按照劉慶的說法,我奶奶是大伯財產的唯一繼承人,我要來接管這些財產,也是合情合理的。照這麼來說,胤老太太要借陳子奇之手幹掉我,我死得一點也不冤枉。
  我頓時汗毛直豎。
  我去年買了表啊!我到底是哪輩子做了什麼孽,怎麼就糊里糊塗地踏進了這麼個破事兒裡,所有人都要把矛頭指向我?
  我暗自告訴自己,要冷靜。現在胤老太太的立場不明,還不能輕易地下這個判斷。以後多留個心眼兒,也就是了。
  這麼想著,筆記已經翻過去兩頁。
  正要往下看時,賓館電話響了。前台小姐的聲音傳來:「貴賓您好,有一位姓『光』的女士找您。要幫您接進來嗎?」
  姓光的女士?不認識。但是這姓一聽就知道是明瑩編的。光、明,虧她想得出來。我馬上道:「哦,好的,幫我接進來吧。」
  果然,明瑩的聲音響起,道:「你讓我查的那個陳培,有消息了。」
  「這麼快就查到了?可以的嘛!」
  明瑩淡淡地道:「在醫療這個圈子裡,要查點東西沒那麼難。」
  我心裡默默點頭,明瑩本來就是醫院裡工作的,屬於圈內人,有些人脈也不奇怪。忽地一驚,道:「醫療圈子?這個陳培,難道在醫院?」
  「不是。是在養老院。他是個鰥寡老人,這麼大年紀了,還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