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旁觀者 > 第3節 >

第3節

  他頭一歪,終於失去知覺。我支持不住他身體的重量,也跟著他向下歪倒。情勢所逼,我終於放棄我一貫良好的風度,放聲大叫:「來人啊!救命啊!」
  當警察抬走李漢宸冰冷的屍體時,我心裡一陣唏噓:人生如逆旅,誰能想到一小時前還生龍活虎的李漢宸已變成如此?
  低下了頭,想到父母將為已踏入婚姻門檻一隻腳的女兒這樣不尷不尬地抬回腳而憂心,心中好不懊惱。
  但李漢宸的死帶給我的感受也僅限於此。莫怪我鐵石心腸,我對他本來就沒什麼感情,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現在他已死,那我們之間的「情緣」,當然是一筆勾銷。我唏噓之後,竟大感輕鬆之態。
  我看看四周,除了他的父母是真正悲痛欲絕之外,其他人雖然都想竭力扮作傷心模樣,卻都不怎麼成功。我暗自冷笑:別墅是獨門獨戶,入口有最嚴實的門鎖,我和李漢宸進來的時候,還要先按門鈴,然後有傭人嚴嫂接通了可視電話,看清了誰以後方才進入。這也難怪,有錢人的豪宅,誰能輕易潛入?那麼兇手毋庸置疑,自是我們當中的一人。
  這便是愛慕虛榮的女孩竭力想要入住的豪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我平素唯一的愛好是炮製一些文字。失去了一個未婚夫,卻得到了我下一篇小說的素材,兩相權宜之下,我居然覺得事情還不算太壞。
  現在唯一的麻煩,就是快點擺脫自己的嫌疑,置身事外。
  雖然當時我大聲求救,但也無人應聲,最後我還是放倒李漢宸的屍體,掏出手機報警。
  現在想來,有幾個可能。一,有人聽見了我的呼救,但不予理睬,這又分兩種可能:聽見的就是兇手,當然巴不得李漢宸死絕;或者是誰以為我出了麻煩,這深門大院裡除了我手上的這具屍體,可沒人對我有什麼好感,當然不會義伸援手。(難道如果那人知道了是李漢宸出事,就會義伸援手?)據我看來,如果有人聽見的話,還是後一種可能更大,因為兇手殺了人以後,應該盡快離開現場,給自己找好不在場證明,不會還在花園裡磨磨唧唧。
  二,我更認為是根本沒有人也在花園,沒有人能聽到我的呼救。李家花園本就大而深,我在裡面走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這也可能和我是路盲有關),我的聲音又怎能穿透這偌大的花園,傳到別人的耳中?事實上直到警察來到李家之後,大家才知道出了事,才找到還守著屍體的我。
  (我和屍體一共一起待了三十分鐘,這可真有些晦氣。)
  當然現在只是我憑空揣測,我現在更想知道的是,別人的證詞。
  我並沒有太為自己擔心。雖然發現屍體和報案的人往往嫌疑最大,但當時我對屍身上的匕首只是輕淺一觸,和緊握匕首殺人的指紋當然大不相同。而且我認為兇手也不會在匕首上留下什麼指紋。雖然我當時一度還興起「不如把它擦乾淨算了」的念頭,但為了不弄巧成拙,我最後還是沒有那麼做。學醫的我對法醫的勘驗還是有一定信心的,我希望他們根據屍僵的程度可以推斷出我說的都是事實。當然,除了李漢宸那句「dying message」。
  那個刑警隊長顯然也把我當成了頭號嫌疑人。勘查了現場之後,第一個就把我單獨叫進了一間空客房盤問。
  「你是死者的什麼人?」
  我一邊感歎人死如燈滅,李漢宸一死,就連名字都沒有了,簡單叫成「死者」,一邊收斂了我一貫散漫的態度(我可不想徒增警察的反感),認真嚴謹地回答:「女朋友。」
  可憐的李漢宸只有在死後,才得到了我唯一一次和他關係的承認。
  「不只吧……死者的母親說,你們已經訂婚了?」
  「嗯。不過訂婚又不是結婚,我說女朋友,沒有錯吧。」
  對方被我噎了一下,臉上閃過不悅的神情。我趕緊端正態度,暗自提醒自己,對警察說話可不能掉以輕心。
  「你既然是他的女朋友,更確切地說是他的未婚妻,可是我看你對他的死好像也不怎麼傷心?」
  (不傷心的又不只我一個,一個人死了,真正為他傷心的又能有幾個?)「他對我的感情比較一廂情願,我是看他人老實家裡條件也不錯,就答應了。」
  這應該算是一個非常現實又可信的回答了,那警察果然也算滿意,點了點頭。
  「不過我看他也算相貌堂堂,學歷職業也不錯,你還對他有什麼不滿意?」正當我暗自鬆口氣的時候,他又殺了個回馬槍。
  「哦,也不是什麼不滿意,只是個性不太適合而已。」我平靜地說。
  「個性不合」這四個大字,不但是萬千情侶演變成怨偶的罪魁禍首,更是情人們喜新厭舊之後拋棄舊愛的最佳理由。就算你遇到再死纏爛打的女子,只要拋出這四字真言,萬沒有甩不脫的可能。
  警察果然也點點頭表示理解,我又過關了。
  「前面雖然你已對我們說了一遍事情的經過,但有幾個問題,我還想再仔細地問一下你。」
  我點頭。
  「你說聽見死者向你奔來的腳步聲,你確定只聽到了他一人的腳步?」
  「嗯。當時周圍很靜,他的腳步突然由遠及近,雖然雜亂,但我也確定沒有聽到第二個人的腳步。」
  「那就奇怪了,」警察身子往後一仰,這是人們揪住了別人的小辮子之後發出的得意洋洋的信號,「既然死者當時還沒有死,還有氣力向你奔來求救,兇手居然就這麼放過了他?而他找到了你之後,還沒嚥下最後一口氣的他,怎麼可能不告訴你兇手的名字呢?」
  我的心沉了下去。警察果然精明。事實上,在和屍體一起等待的時間裡,我也想到了這個問題。既然李漢宸並未氣絕,兇手怎麼會輕易放過了他?我甚至寒毛林立地想到,如果兇手就在李漢宸身後,那麼看到和他在一起的我,必然擔心李漢宸告發了他而將我滅口。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從警察的角度來看,這件事便非常可疑,無怪乎要懷疑我賊喊捉賊了。
  我背脊上有一滴冷汗正在往下流……那警察看著我,似乎已料定我無計可施……一秒、兩秒……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愣了。
  笑一向是我的特長,我無時不刻不在笑,有時在笑別人,有時是笑我自己。然而這一刻我的大笑完全是緩兵之計,嘴角抽動的同時,我的大腦飛快地轉動著,終於當我的笑聲停歇,我已有了說辭。
  「警察同志,你忽略了凶器——那把刀,如果我沒看錯,那把刀應該是李家的水果刀——我在大廳的水果籃裡還看到過,兇手選擇了這樣的一把刀,又在這樣一個相對密閉的範圍裡,殺人倒很有可能是臨時起意的哩。至於為什麼李漢宸中刀之後仍能逃脫,而兇手也並未追趕,我也感到十分奇怪哩,但既然凶器是那樣一把刀,至少殺人的決不是我——很簡單,我短袖短裙,衣服上全無口袋,也無其他可攜帶凶器之處,李漢宸邀我去花園散步有目共睹,我又怎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攜帶凶器?後來李家父母支開李漢宸與我說話,之後又和李漢年搭訕了幾句——這些你都可以去問他們,雖然他們走後我一人在綠蔭之下假寐了片刻,但這樣短的時間,我想回到大廳確保那裡無人而拿到凶器,又返回這裡找到李漢宸殺人,不是太費事了嗎?而且你也看到了,李家花園面積不下百平方,裡面竹榭亭台,花草叢生,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根本不辨方位——你們進來找到我們,不是也頗費了一番事嗎?我看你們應該好好調查一下李漢宸和我分開之後的動向,看看他和哪些人有所接觸,兇手應該在那其中才對。」
  這樣一番長篇大論,初時我自己也未理清頭緒,但這樣口若懸河,居然也頭頭是道,連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欣慰。同時我也不由自主開始思考李漢宸離開花園回去「拿冷飲給我吃」的過程裡到底經歷了什麼,居然還惹來殺身之禍?
  那警察也被我這一番說辭完全弄懵。好在他還算機靈,片刻呆怔之後假借記錄我的證詞掩去尷尬。大約他也認為我說的有些道理,一時也未想清我身上還有何其他可疑之處,於是重新抬起頭之後,他衝我點點頭:「沈小姐,你向我們提供的線索十分有利。我希望你再想起什麼之後會隨時和我們聯繫,我們也很可能會再次麻煩到你,所以請你給我們留一個聯繫方式吧。」我知道自己終於逃過一劫,不禁也鬆口氣,點頭拿過了筆。
  之後警察也單獨將其他人叫進去問話,時間長短不一,我注意到警察也搜索了餐廳、廚房,還問及了傭人嚴嫂水果刀的問題。不過我倒是錯了一點,那把刀的確是水果刀,卻是廚房裡備用的一把,還未被人用過。想想也是,這些老爺夫人怎麼可能自己削水果吃呢?
  我在漫長的等待裡感到疲倦不堪,於是警察終於離開李宅的時候真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可是這時已至凌晨。李瀚海儘管悲傷,還是口氣和緩地吩咐我就留在李宅休息。我也並未推辭,雖然心下對李父並未遷怒於我有些驚奇。李母一直沒有停止她的哭泣,以至於中途還暈厥一次,令我也起了一絲悲憫之心(真是難得)。出於同情,我也跟在眾人後面安慰了她幾聲,她卻置若罔聞,最後大家也只得由她去了。
  我觀李漢宸兩個弟弟的形貌情態,看不出死者是他們的親生兄弟。李漢年一直在抽煙,低頭一言不發。旗袍女郎坐在他身邊,開始還安慰他幾句,後來發現並無此必要,也就緘口不言。李漢星則和小女友緊緊依偎,玩著女孩的小手,不時低聲交流,也聽不清在說些什麼。那女孩期間還捂著嘴巴輕輕笑了兩聲,顯見是與死亡無關的話題了。
  這一幕也並沒讓我心寒幾分,只是暗自慶幸自己並無兄弟姐妹。若有一天我離世而去,黃土一抔,也無須誰來替我燒紙,假惺惺掉幾滴眼淚。當然父母是例外,如果說我還相信什麼,也就是父母親情了,否則我也不會輕易決定,將我一生交付李漢宸廝混,他可實在不是我的那杯茶。
  那一夜我倒是好睡,只是夜半忽然醒來,想起李漢宸臨終最後幾番言語。腦海裡濾過幾遍,驀地覺出一人的可疑來,未及多想,便又昏昏睡去,醒來忘記一切,只想快點離開李宅,從此與李氏一家,便是永無瓜葛了。
  然而世事難料,第二天剛從醫院實習回來,便被李瀚海派來的一輛小車,再度接回了李宅。
  車窗外同學的諸多眼光一晃而過,羨慕、嫉妒、厭惡……他們還並不知我那「有錢的未婚夫」已亡故的消息,若是知曉,多半人人幸災樂禍。可憐的李漢宸,因為不幸看上了我的關係,你的死會讓很多人額手稱慶。
  這次我留了個心眼,特別注意了一下,花園曲徑通幽,就算是徑直穿過花園,不四處流連,也要花三四分鐘,若不是嚴嫂領我進去,可真找不著道路。
  入得廳堂,我又吃了一驚,原來大廳之上,除了李瀚海,昨天諸人皆在。見我進來,李母轉過眼來,惡狠狠看了我一眼。她因長時間哭泣而水腫通紅的老眼之中,滿是怨毒之色,令我暗暗心驚。
  「讓我來,是因為命案有了新的線索了麼?」
  「那是警察的事,我們可管不著。」李漢年冷笑地說,「沈涼玉,我大哥可真是對你死心塌地,他居然把自己保險的受益人改成了你,他死了,倒讓你發了一筆小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