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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節

  烏滴子救出的軍師,就是夏季颱風湊到夫鐔耳邊通報武原沉沒的那人;雖然他滿面病容,被僕人抬在肩輿裡,雙眼卻晶晶閃亮:「需要有人交還艅艎大舟,吳越是貢賜之國,不能為了一艘船而反目成仇。」他讓上島把仲雪騙到這兒來,就是請他交還艅艎大舟嗎?
  只要壽夢的壞血在姑發氏血管裡繼續流動,世仇就會繼續,但哪怕為此做出一點點緩衝,也值得全力一試。
  「請您將艅艎駛出武原港,靈子將在那裡等您。」軍師說,夫鐔已為他洗淨包好靈子了。
  「烏滴子,是怎麼找到你的?」仲雪臨別前問。
  「在雪堰大夫釋放囚犯的次日,烏滴子在不能動彈的死人堆裡,把我背了出來。」
  仲雪那夜在花宮所見的烏滴子與寺人貙的決鬥幻境,是第二天的現實……
  「你答應了?為了那個靈子?你喜歡的女孩都一樣,像帶魚!」還是不放心追來的阿堪,憤憤地用枴杖敲下一段炭化的船骨。他喜歡五官疏淡的女性,銀光閃閃,彷彿一團不確形狀的流雲,濃妝重彩之後將變成另一個人。
  在堅信越容易的事越難做的阿堪看來,仲雪不是這伙狡詐之徒的對手,他根本不適合權謀,只會執行直線型的簡單任務,然後被用後即扔、斷送小命。也許,他只是捨不得仲雪離開,有時仲雪都快被阿堪的控制欲悶死了。他讓元緒一同駕船北上,阿堪氣鼓鼓地說「我要重建木神廟,沒空!」
  他們行駛得非常慢,船工們送走這艘戰艦,就像喪子的鯨魚。在幾段乾涸的冬季河道中,必須築壩蓄水抬高水位,如同無法接受小鯨魚的死去的雄鯨,一連幾天含著小鯨魚不停地把它頂上水面,期望它再次甦醒。
  愛是一種讓人沉浸悲痛之中的情感。
  他們駛出積雪的群山,切入廣袤的水道,駝色的野草倒伏在相同色系的河岸與山丘上。山雀展開寶藍色的尾翼,倏忽而過,仲雪來到了清雋的越北平原。
  浙水兇猛的入海口,巨浪滔天,無法競渡。船隻必須溯流而上數百里,在水流平緩的上游渡江北上,武原君派人送來接風禮物和夜航擋風的熊皮,飄雪撲入酒肉果脯的漆盒,瞬間就把熱量帶走了……兩僕人合力把熊皮扛入艦橋,悄無聲息地退下。仲雪還在背對艙門寫航行日誌,從熊皮中鑽出靈子,就像冬眠醒來的小熊。赤腳邁入初生的世界,她在夜風中等了很久,鼻尖和兩頰緋紅而冰冷,睫毛沾著霜花,「熊不喜歡弄濕耳朵。」她輕銜他的耳垂。
  這就是夫鐔與他的交易。
  他穿越七天的莽流山原,而她只給他一點點皮膚。仲雪變得嚴厲而絮絮叨叨,說你自詡新潮,卻遵循愚忠的教條,隨便向人獻身。
  「我無法拒絕。」
  「你可以拒絕,你可以跟著『黑屏的妹妹』做個接骨師父……」
  「黑屏的妹妹?」她忍俊不禁。
  「對,她是個下巴很寬的女孩,遇見難過的事情就咬緊牙關……或者跟著元緒做染匠,但是你過慣了夫鐔給你的生活,你不願拒絕,你的人生不應預設禁區。」
  燈油落在航圖上,流動著幽微的火又熄滅了,「那天我騎著驢子等在渡口,真希望白瀝找不到渡船,或者有什麼人來把我搶走……你畢竟是個男人,不會明白的。」靈子離去了。只留下那串楓木護身符,蜷縮在熊皮深處。
  艦船渡江而上,重新向東,武原港是一座真實的海市蜃樓。船隊編布為燕式或四方城式,排筏佈滿海面,戰車可在船隻之間通行,「那是駭沐國王的海上戰車,」元緒小聲驚歎,「洄游的帶魚快到了,外越人追著魚汛群集而來……」鹿苑與此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嚴冬是漁獵征伐的季節。交換俘虜、送還軍艦,需要外交使臣無數奔波與交涉,需要第三國的斡旋擔保。艅艎如最奪目的寶石,被眾多船隻舢板包圍,猶如萬物之樹的樹心……永遠樂呵呵的武原君把仲雪等人都請到水上船屋上,在那裡他們被無數禮儀與問候所淹沒,所有人在歡宴上喝酒,但揣度著下一刻是否酒杯被砸碎,櫥壁中的長矛手魚貫而出?
  夜深了,整個港灣都靜止,彷彿能聽到薄冰在浪頭凝結的聲音。
  這時,他看到了靈子。
  ——穿著薄如蟬翼的麻衣,不塗任何脂粉,華服與首飾都由身後的白瀝托在漆盒中。緩緩走上艦橋,侍女們同穿著越地特產白麻,外罩繁複的銀飾,尾隨其後,那裡已設置重重守衛……很多年前,他的母親也是這樣進入吳國宮廷。
  他要把楓木護身符送還給靈子,向她道歉,向所有無法左右自身命運的越國女性道歉,但白瀝是第一重阻止他的人——
  「我以為你在夢見屏上收穫了一些絕世巫術什麼的,結果你只是把自己搞得更混淆更陰沉更軟弱。」
  「那你呢?從殺手變成了保姆?」仲雪反問,「夫鐔為什麼要把她送來送去,除了嘲笑會稽山還有什麼功用?」
  「你培育獵犬,」白瀝直視仲雪,眼神中沒有絲毫嘲諷,「對於那種不值得配種的母狗,你怎麼辦?」
  「把它包上布,和公狗隔離開,關到另外的地方。」
  「夫鐔就是這麼對待她的。」
  兩人在船舷與踏板之間擊劍,仲雪利用纜繩竄上甲板——
  武原君擋在他的面前,擁有天下第二深水港的大夫看起來就像是招待了冗長的嘉宴,偶然上甲板吹散酒氣的,他說了一通對吳越同舟的展望,「把人間的煩心事都留給國王大臣們吧,偌去處理鬼神的污糟事,無論是吳人還是越人,都是期望長壽而富貴的,國王是誰又有什麼區別?」
  「我只想在她離開前和她說一句話。」
  「偌一句,她一句,會沒完沒了的。巡遊之後,她是神的新娘、新一代齋宮,足以取代狸首的大祝之位。偌以為那樣的女人,夫鐔是真送給偌的嗎?」他對仕女們的愛與同情呢,隨綠華綠萼的容貌敗壞而消失了嗎?也許他從沒同情過她們,這個時代的女人和布匹、馬一樣,都是可供寵愛的玩物。瘦小的牛奴揮舞長鞭把仲雪抽下海,原來牛奴迅猛如旋風,比綠華綠萼還厲害——
  「我還以為和偌有共同語言,為了一些微小的不愉快而陳兵邊境,難道就是吳國奸細的眼界嗎?」武原君嘶啞而誠摯地問。仲雪在他鄉遇見這樣的「故知」,感到一種污穢,「你在我快淹死的時候,和我討價還價充當吳國奸細?」他反揪住牛奴的長鞭,將他甩到武原君的身上,再次爬上艦頭。
  仲雪推開屏風,垂帳外,是他的哥哥。
  公元前五八六年的冬天,仲雪與兄長重逢,雲夢澤巡獵時。楚王設壇加封安陵君的那天,仲雪手持儀仗,等候的一個時辰裡,對著祭壇上那組步障看了一個時辰,有一幅畫的是參商之星。在那個抑鬱的貴族社會,大多數人仍在掙扎,狂熱追求財富、美色、權力,彷彿對烈焰濃煙的追逐就能延續生命;直到化身星辰,獨自徘徊星空之上,對野心、愛情、生死都不再感興趣……他想他不是畫中的那個星君,受仇恨與自尊煎熬,永遠也見不到他的兄長。
  讓武原大夫充當淫媒,兄長看門的男人,走了出來。
  黑衣黑披風,樸素得猶如長途旅行的越人。
  四下皆靜默。
  仲雪就站在那兒,一手匕首一手長劍,沒有行禮。
  任何人想成為越王,都必須先討好吳王。莽莽原野之上,山民、耕夫與漁人手腳凍裂、辛勞終日,貴族們盤剝威嚇、絞盡腦汁,將財寶美人一層層向上傳遞,最終為討好一兩人的私慾。夫鐔把靈子作為賠罪的禮物送給吳王太子,什麼雄心壯志,王道霸業,也不過是眾多交易中的滄海一粟——這就是白瀝眼中徹底的灰心。
  吳王太子踏上駭沐國王為他準備的快艇,幾名黑衣寺人將長槳插入海水——
  靈子披散長髮,罩著外套,她將太子送出內幃,她看著仲雪,放下垂幕。
  「我原以為,為潛逃的冶煉大師,你會來越國;為被盜的錢幣模具,你會來越國……原來是為陪太子玩樂,你才會來越國。」而那艘花費幾千個工時重修的艅艎,對太子來說,不過是奴婢順從的暖床。
  「你二十歲了,我是來為你舉行冠禮的。」仲雪知道他根本是胡說。
  這時海盜聲勢忽起,真正的海外刺客來了,他們朝艦橋投擲火把和漁叉,是鹿苑那批快活的亡命徒!「我等了太久,吳越雙方都認為對你的試煉還不夠,寺人貙才會將你丟棄給越人,而越人遲遲不為你戴上大護法的冠冕。因為你不夠格!連叛徒也當不好!」兄長從來沒有對仲雪滿意過,他必須追上太子的快艇。
  仲雪隔著垂簾對靈子說:「如果你願意,請去夏宮等我。」然後去對付海盜,這就是他想對靈子說的話,如果知道這是他對靈子說的最後話語,他一定會面對面地告訴她。
  夏秋之季如此漫長,從三月直到十月,以武原港為基地的夫鐔船隊一直被逗弄得團團轉。太湖的宮廷對此深感開心,然而通過肢解夫鐔的船隊,今晚卻可以綁架吳王太子。兄長擔憂的是這一點,他追上王太子的越舲,看到的卻是海面反映出的火光燎煙……
  仲雪再拼湊船工,返回艅艎,居高臨下地抗擊海寇時。整個港口已大亂,夜潮將船隻之間的樓橋拍成一堆碎木,水手們在翻湧的黑水中叉離燃燒的船隻……他們不得不棄船上岸,在慌亂的人群中相互尋找,白瀝尋找靈子,哪裡也找不到。仲雪指責白瀝的失職:「夫鐔應該請個秦國人來當小孩的保鏢——秦國人至少愛護小孩。」
  「也許是海盜抓錯了女孩,抓女孩販賣到海上去,或去鄭國……但沒人敢和夫鐔做交易,來報價的人會被大卸八塊。」白瀝熟諳歹人的思路,「等他們發覺,會索性把她扔進海裡喂鯊魚。」恰恰是夫鐔造成這女孩的不幸,她也許也不無辜,但至少不太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