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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節

  仲雪在又一個陰冷的清晨醒來。闌干式竹樓裡的火塘已經冷卻,茅草頂漏下點點滴滴恍若生命之水的冰雨,連續五天的冬雨浸潤了大地又從地表蒸騰上來侵襲地板,讓人覺得骨髓裡都裝滿了冰水!因為越人習慣於每年都翻蓋新竹樓,所以很多大貴族到了冬天都泡在凍雨裡,仲雪的肺炎簡直要復發了!
  「快醒醒,懶鬼貴族,該去海神廟啦!」比二十七個不堪重用的人加起來還要沒用的阿堪用拐棍戳打屏風。當阿堪在秋季……膝蓋上中了一箭差點死掉時,他得知仲雪是向海神祈求自己康復時,說看來你是向妖怪為我討來了生命,海妖一定會讓我付出代價的:「島嶼是海妖的睡床,必須定期膜拜,以平息惡神的怒氣。」所以每隔五天拖仲雪回海神廟一次。
  「我應該向海神祈禱,讓吵醒我的妖怪趁早死掉!」仲雪大嚷,小獵犬白石典睡眼矇矓地舔著他的光腳,聽到詛咒發出「嗚」地一聲。
  「如果我今晚死掉,明天一早你就會懷念我的。」秋祭之後,阿堪即刻要求仲雪搬去埤中,仲雪發怒,「我不可能又累又滿懷厭惡地搬去一個新地方。」兩人吵了一整天的架,直到半夜才憤怒地一起吃了晚飯。作為折中,他先搬去山陰君的夏宮,這也是雪堰兄弟對他的致謝……上古時代,每當一名君主死去,就要重建一座宮殿,所以都城不能固定。仲雪與他父親住的房間也不一樣,他所住的地方,才是他發號施令的台閣——他只是在情感上要很久才能承認,他懼怕孤單。
  無壬以祭神的名義重登越君的寶座之後,逐步建起妄濫之祭的禮儀,越國成為天神、地祇、人鬼共存的國度,有躺在上邊就會做夢的「夢見屏」,有迷宮一樣的石林、可以祈求生子,有籐蔓搭建生長、依然活著的吊橋,道路之神掌握出行的運氣……仲雪最喜歡和阿堪躲在海神廟的「海螺壁」後邊,偷聽人們的祈願,那是一面攀滿活牡蠣以及死去千萬年的海螺化石,由巨大的菊石捲成一個漩渦狀的石壁,象徵海神的耳蝸——人們朝「海螺壁」傾吐,讓潮汐捲走自己的秘密——有些祈願很隱秘,是屬於少女心事,「我喜歡一個廢物,母神節晚上送給他一個繡了三個月的香囊,他卻沒有按時赴約,我該等他嗎?」海螺壁另一邊傳來暗啞的少女之聲,她的嗓音顯露了多日來的焦切,「母神節?那是在秋天,現在都是深冬了。」阿堪輕噓。「那你真該把他的皮剝下來寄給他的母親。」仲雪篤定地回答。「喂,你不覺得這比擬太血腥了嗎?」「沒有什麼比讓一名少女空等更血腥的了。」他倆傻兮兮地回復少女的心事,或裝作神靈給苦惱的少年指點……
  「沖刷一切污穢的海神啊,我有一些手藝。」這時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敲擊著石壁,嚇了他倆一跳。「誰要聽大叔的秘密啊?」兩人把對方推上前,但大叔仍在絮絮叨叨,他說著從北到南都難以壓抑的內心慾望。
  「即使是貴族從極北雪國走到熱到流油的南方海島,也無法變得更理智呢。」阿堪暗諷。
  「又何況南方總是下雨、下雨、下雨,從春下到冬、從早下到晚,再明智的心靈都會發霉。」仲雪抗辯。
  大叔低聲嗚咽了一聲,「我從吳國開始無法克制,如今到越國,很多人為我失掉性命。」仲雪透過壁孔看過去,示意阿堪輕聲:「他是吳王太子的砌爐手。」吳越兩國君主都在爭奪冶煉大師。冶煉場的學徒先學砌爐,再學鍛造,最後才能成為名匠。他們覺得應該鼓勵他來之不易的遷徙,「他們是心甘情願為你而死的,你就是火神的左手,誰不愛你愛到發狂呢?」
  「可即使那麼多人為此送命,我鑄的劍依然缺乏魂魄!」
  他們太開心,聽了一個又一個人的禱告,沒有什麼看到別人遭罪更能讓人重建生活信心了,仲雪連失眠和肺炎都忘光了!忽然發覺漲潮了,已無法渡過來時路,狂暴的海浪捲著冰屑撞擊石壁,他倆不僅聽到大叔的低吼,還聽到小孩們的尖叫——
  一群小男孩攀上塌方巖壁打籐壺——密密麻麻的白脊籐壺,方言叫「銼殼」,可以用鹽醃成菜餚,或者搗成解毒療瘡藥,賣給會稽山甲士和句乘山君子卒,雙方愛好決鬥,經常受傷。所以扛一支尖頭木棒打籐壺成為沿海小孩的主要工作,他們可沒有什麼閒情逸致偷聽別人的告解,古人的童年太短,貴族六歲起就學習高深的課程與治國藝術、戰爭方略,平民則剛會走路要開始采豬草、養蠶放牛、種田打獵、成年後還要為貴族免費勞動、出征打仗……大浪沖散了平民小孩,曾經是貴族小孩的仲雪跳進海礁之間,至今什麼都不是的小孩阿堪高聲呼喊,仲雪回頭——身後慢慢湧起的巨浪,就像群山積壓的雪……
  海浪劈中礁石,是北方冥海的黑海神、南方熱浪的紅海神、東方春波的青海神被西風神攪成一隻巨手刮來的耳光,仲雪奮不顧身地挾起一個小孩,急急抓住阿堪遞來的手杖。跳回滑溜溜的陡峭石壁,彷彿連口腔內壁都被冰水切走了,連聽覺、嗅覺也一起喪失——
  海浪轟然退散,仲雪才聽到阿堪的聲音。
  「我真應該打你一頓!」阿堪喊:「你的內臟會被海浪打碎的!」
  他們送小孩回家,那不是什麼家,根本是一個狗窩!搖搖欲墜的竹樓四周都是狗屎,一些老弱的流浪狗一看到小孩回來,就拖著尾巴圍上來,它們有腿瘸的、有長癬的、少耳朵、少眼睛甚至是斷了後腿,靠前腿拖著爬行的,喜歡毛色精亮、健壯開朗的獵狗的仲雪沒法想像這麼一群狗的存在!
  「去、去、快躲起來,小結待會兒給你們吃的。」小孩輕噓。
  「小結,又這麼晚?!」一個男人在竹樓上喊,即使是冬天,他週身也惡臭沖天。他坐在一盆冰冷的血水前在剖肉,雙手已凍得腫脹,一看到仲雪與阿堪,就尷尬地笑笑,「啊啊、是貴人和神官,」他很久沒有笑過了,連笑容都在抽搐,「小結犯了什麼事?他很老實的……」
  小結默默地上前幫他收拾。
  「冬天浪大,別讓小結再去打銼殼了,讓他幫幫你還能少點事。」阿堪從手杖上滑下竹簍,裡邊是剩餘的銼殼,「舉行葬禮的收費也是很高的。」他的強硬口吻,讓仲雪暗暗吃驚。
  「啊、啊……」男人賠笑的眼角堆著屈辱,這曾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他的卑微屈膝讓仲雪也感到難受。
  仲雪與阿堪默默走離海塘所護佑的山丘聚落,越國是史上最早集中養殖豬和雞的國家,國家把畜產和酒作為賞賜品。屠宰業也是極其重要的產業,不僅提供日用的肉類和皮毛,鞣制皮革製作盾牌、皮甲對軍備也意義非凡,元緒當初領著工人就在皮革場打過短工,往染缸裡撒鴿子糞增進皮革韌性和染料附著力,那大概是世上最臭的工作……小結的父親,就是屠夫的下手,這是會稽山安排給傷殘士兵做的職業之一;而小結,在偷偷地照料流浪狗。
  「上一場戰爭,還有一頭發瘋的狼遊蕩到夫鐔的營地,咬傷了士兵。」
  「難道護法的采地不能開闢出來,幫幫這些人?讓他們過得體面一點,狗也少遭點罪。」
  「並不是每一條狗都像你的白石典,有良好的血統、每天啃肉骨頭……」阿堪提醒仲雪看竹樓旁兩三年樹齡的楓樹,「他們一家搬來這裡也不過兩三年。」這是一種樹圖騰,這些部族的人相信楓樹是萬物的生命樹,在遠古時代被女神砍倒後。樹根變成泥鰍,樹幹變成銅鼓,樹枝變成貓頭鷹。樹葉變成燕子,樹心生出蝴蝶,蝴蝶孵出的蛋裡,跳出雷公、鬼神、龍蛇、虎豹、豺狼和最初的男人女人……所以他們在屋前房後種植楓樹,靜待女神的再次降臨。
  「就像奢比屍神:他種植楓樹,鳳凰來到他身邊,難道夫鐔在句乘山的楓樹林,也是為了吸引鳳凰來和他一起居住?」
  「奢比屍神種的是梧桐樹!」阿堪在上一次夏履橋亂射事件中差點死掉,還在緩慢康復中,腿腳也仍舊僵硬。仲雪為此內心充滿愧疚,不過阿堪受點傷也是難以避免的,「等你通過了答辯,就有一整年來支配你的采邑,」又是讓人牙疼的答辯,「不過我擔心你永遠通不過答辯,那些問題太難了:釐清越子世系、吳伯世系、楚王世系,要是一位傲慢的大祝問你楚莊王家族中哪些人是兵敗自殺的怎麼辦?另一位旅行家大祝又可能叫你列舉從會稽山出發攻打吳國國都,或者前往楚國腹地搶糧食,走什麼路線?」
  「我為什麼要攻打母國和搶劫宗主國?」仲雪說,「為什麼神巫不問我:給你三個月時間,召集人手、錢糧、工匠、船甲,能不能擊敗夫鐔?」——捕鯨、追兇,都不過是兒戲,這才是會稽山唯一關心的事情。
  然後有女人大哭著走來。仲雪很懼怕哭泣的女人,尤其悲痛欲絕的母親,阿堪替他前往交談,然後回到他等待的涼亭下:「有一個女孩也被救上岸,女孩自己回家了,但沒救上來的小孩。還有兩個,他們的母親今晚要招魂,希望你能參加。」
  「那兩個小孩掉進海裡,兩刻鐘就會凍死,母親們還希望他們爬上岸來吃晚飯?」
  「這就是我剛才很想打你一頓的原因。」阿堪平靜地說,「所以只是給母親們一個安慰,其實就是葬禮,你不用害怕。」
  ——阿堪知道仲雪憎惡死亡與疾病,他是如此害怕別離而顯得滑稽。
  冬夜的篝火、氣味與聲響猶如豐盛的筵席,讓異鄉的旅人腹中飽滿。夾雜雨點浪花的海風把招魂的火焰直直地吹向手臂,燎得仲雪眼淚直冒……他不禁屏氣:踩踏著夜潮,恍若有小孩奔來,家人們哭到昏厥——
  仲雪追著那迷茫的「鬼影」跳進海礁後,那小孩臉塗得白白的,瘦瘦的手臂上纏滿麻布,抱著死掉的寵物——人們相信殺死寵物,能代替主人躲過一災;楚王生病時,妃子們常常因同樣的迷信而被迫自殺。
  「元緒,你又來行騙?」仲雪可算見識到從海霧迷途回到人間的神奇真相了。
  「噓,我是可憐的流浪漢,連鬍子也快長出來了,只能靠這幾年安慰可憐的未亡人……」元緒正說著,第二個「鬼影」也撲通跳進來,砸到仲雪的膝蓋——仲雪痛得大叫,阿堪左腿斷了,他的右腿斷了,正好湊一對嗎?然後他叫不出聲來了——燦然奪目,一位少女撲上仲雪的膝頭。
  她的楓木項鏈纏在了仲雪的頭髮上,六雙手一起來拆除,把他揪得生疼……仲雪見過很多地位很高的仕女,也見過很多出身低賤的美人,她們都有引人遐想的特點。仲雪無法說出是她的哪一點打動了他,她瞇著眼盯著自己身後深藍天空與淺色雲層的臉,讓他不由自主想伸手去撫摸,從她後頸鑽出一雙忽閃的橙色圓眼,讓他手指一顫……這時真正的蒼白魅影一閃,仲雪急躍入淺浪,白髮白膚的白瀝一劍劃過。將少女護在身後,少女朝白瀝側了一下頭,從衣領裡摸出大眼怪猴托在手心裡,走進夜色……在那個服飾、隨從、膚色都能體現身份地位的時代,這位帶著寵物猴子的見習女巫顯然屬於上層社會。人群開始像洄游的魚兒沿著海灘吟唱喪歌,仲雪扒開人群追向她,她是被白瀝拐賣的少女嗎?在鹿苑一個上流社會女孩一定更值錢,還是被白瀝迷惑的天真少女?女性總有莫名其妙的審美,會覺得那只白蛾子美得像精靈,他胡思亂想,準備解救失足少女。
  「你不是最怕巫術嗎?別亂闖亂跑,小心被水鬼勾走魂。」阿堪抱住他的後背。
  仲雪剛擦去被篝火熏得橫流的眼淚,再看向少女的方向,她不見了……她將被白瀝拐走,在海上流浪,和一群嗓音低沉的賭鬼做一些讓人害羞的事情,而仲雪卻救不了她!
  「你這礙事的比目魚!」仲雪很憤怒。
  「啥哩?比目魚?」
第四集 冬之篇·鴉旗 第二節 第二次無聊
  雨繼續下。
  仲雪與阿堪百無聊賴地呆在家中,傾吐著各自的無聊,用無聊的遊戲來對付答辯,比如用多音節的方言來接龍天地神靈……
  「房間左側第一個祭祀祖先用的火塘,叫什麼?」
  「代襪那。」
  「不,寨神才叫『代襪那』。大祝們會問得很瑣碎,以證明你對越國一無所知,你根本不配大護法之職。」
  「我必須成為一個管家護院的軍人同時又是一個全能巫師,」仲雪快被搞瘋了,「那為什麼這些小神小鬼不能像楚人那樣全叫『靈子』?為什麼畜牧神、漁神、海神……甚至是戰神!——在吳國明明是男神,在越國卻是女神?」
  「呃,男神往往是女神蛻變的,為迎合權力越來越大的男人胃口。」阿堪不情願地承認。
  「我見到的越國神話就像是吳國更早的一個版本。」仲雪恍然大悟,「那麼元緒雖然是男孩,卻充當女巫,在越國意義上來說,也是合理的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