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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節

  仲雪終於看到了對手,看清他的相貌、聽到他的嗓音——大高華古銅色皮膚下的肌肉,如同擰緊的一股股粗繩。第一個吳國刺客已染有鼠疫,經過大高華傳染給工友,連毆打那智障工人的盾甲兵也深受感染,將鼠疫帶進了會稽山,而大高華自己卻什麼病也沒有。
  仲雪見過他,他把紫雲英撒到元緒頭上,表達狂亂的喜愛。他還把癘風子運出夜霧岱,烤了雪堰的獵鹿犬給癘風子們吃,仲雪甚至擁抱過他——雖然很多人都知道仲雪的名字,但未必見過他,正因是大高華在愚人船上冒充藥司,作為素未謀面的山北巫醫卻知道他就是大護法。
  殺人的弓箭是關閉採石場離開時帶走的,那時仲雪根本沒在意。
  仲雪一直疑惑大高華為什麼選中他的神殿,他所在的地方——
  「你被地理所詛咒。那天你可以從浮橋上望見山坡上夫鐔的『王』字,夫鐔也能望見浮橋。我朝你們放箭,夫鐔就能看到我的傑作。」
  「就因為這個?」仲雪問。
  大高華想要的就是這個。
  「我看到你躲在一匹馬後邊,我還看到你的無能神官,連隱蔽都不找,還打算救幾個人,我就朝他射了一箭……」
  仲雪無法忍受聽到大高華說他如何刺傷阿堪——那就像再次扎中他。
  他衝上前,大高華扳斷樹枝,連同樹枝上的船頭砸到他身上,第一回合仲雪就失利。大高華利索地把他翻轉,像捆紮一頭小牛的四腳把他吊起來,「吊死一群流浪漢,只能給海盜指路,但是一個大護法——」大高華本打算綁架神巫,但失敗了,只好拿藥司、船頭充當人質,他一直要仲雪活著,因為仲雪是見證者和倖存者,「是我恐怖與威能的儲存罐,但這裡是終點了。」
  大高華這才拔出劍,在衣擺上刮蹭劍鋒。
  劍鋒一閃,仲雪被箭頭射斷繩索掉下來,增援而來的前拆骨組成員,扳動弩機搶在了大高華下手之前,而阿堪大喊「住手!住手,你們要射死他了!」仲雪一路下墜,那些密密團在他顱內的萬千夢,隨石稜的磕碰而四處飄散……老兵們就近搬來竹梯和門板,試圖搭建新年歡慶的人塔,烏滴子循著他們的軀幹和竹竿爬上頂端,扛住巨神靈的方形大木盾接住仲雪,才沒讓他摔死。
  「我覺得我砸斷了你的脊椎骨!」仲雪喊,「也砸斷了我的腰椎!」
  「還不到夢遊的時候!」烏滴子把他推上去。
  人們被大禹陵的變亂攪得頭昏腦漲,奔散的阿堪,天亮時與烏滴子相遇了,他們又一路打聽仲雪的下落,來到夢見屏……
  死在火船中的人,是兩個吳人,但他們並不是友伴,一個尋求夫鐔的庇護,「我砍下他的頭時,他還在撒尿。」大高華再殺死那個東宮刺客——將他們一起放火燒了,炫耀給夫鐔看,他是多麼能幹。讓夫鐔焦頭爛額的事情,烏滴子和石洩都辦不到的事情,他一下就幹成了,夫鐔卻把他給趕走了,是多大的損失!
  極度興奮的大高華將烏滴子從石屏下倒刨上來,當腰折在自己膝蓋上,咆哮著:「就是你為夫鐔殺死了千林?如果夫鐔見到我,一定會認可我,我比兩個你加起來還要強!」大高華摜開烏滴子,就像丟棄折翼的雀仔,接著又掏出模具隨意地丟到烏滴子臉上——無論是石洩還是寺人貙,找的都不僅僅是鐵劍或是砌爐手,而是這副模具。這副鏟布模具就像螞蟥,將源源不斷鑄造假幣,吸乾吳國的血……
  「我要把你們的人頭,一顆顆親手送給夫鐔。」
  仲雪趴著笑起來,血涎滴到石地上。
  「你笑什麼?」
  「我一直以為,自己更有趣一些……」仲雪抹去血沫,「其實我們一樣。」為了當大護法,我要獻上那頭鯨魚,我傷害她和她的族群。我將為此付出代價,我準備好了,你殺害了那麼多人,是不是也準備好代價了呢?
  仲雪蹬地再起,另一道黑光相向撲竄,一前一後夾擊大高華——白石典也踩踏人們肩頭,咬住大高華的後頸,但同時和仲雪被他的蠻力甩開。
  「會稽山南北,已沒有我的對手,夫鐔平定了大禹陵就會來找我。」大高華的所作所為就是引夫鐔來和他一決雌雄。
  啪唧一聲,一條魚被扔了上來。
  「這是什麼?」仲雪喊。
  「這是我從歸墟裡召喚來的魚怪。」元緒在下邊喊。
  「別胡說,這是你剛從漁民手裡買來的早飯吧!」
  「自從你把我的頭髮當做捕鯨船的船靈,我的召喚術就越來越不靈!」元緒抱怨,「朝大高華的倒影砍殺,你被封印在夢見屏的水沫泡影裡——」
  藥司則叫仲雪打大高華的這個穴道和那個穴道,全是古奧的名詞,阿堪還衝進水裡,高聲召喚「年夢月夢神君、日夢時夢神君、是夢非夢神君、夢江夢海神君、夢橋夢路神君,速速扯碎賊寇!」但神奇招數沒一個有效。這場戰鬥完全是一邊倒的挨揍,大高華的瘋狂已超越了人類,就如他的武藝也超越了同代人——
  夢見屏所俯瞰的大地,巡迴巫師還在踽踽而行……他們問雪堰,這回您的神兵妙計是什麼?「神兵就是我們自己。」雪堰回答。
  為什麼狸首咬定是雪堰干的?他對仲雪喊「雪堰出現在哪裡,哪裡就有大屠殺,我是在挽救你!」因為在越國,除了雪堰,沒有其他人能做到。上一場戰事中,千林的人編組衝殺,如果傷亡,立刻有人接替。夫鐔發覺他無時無刻被滲透、佯攻、穿插、包圍……步兵戰術到了雪堰這裡,膨脹為一種龐大的魔術。中原諸國專注於戰車與軍團作戰的時候,戰爭的形態首先在南方悄然變化……但唯一能終止暴力的,並不是暴力本身。
  雪堰與平水狹路相逢。
  雪堰微笑,「是夫鐔命令你等在這兒,我想他叫你務必砍掉我的雙手雙腳。」
  「那樣您仍能被抬在步輦裡,上戰場。」
  「再割掉我的舌頭。」
  「您可以叼著筆寫下意圖。」
  「最後用慢火把我烤成肉乾。」
  ——海內外多不勝數的暴徒,都由他親手催生,任一人遭受過他所給與的痛苦,都會樂於剝下他的皮當墊褥。
  可惜他並沒有卷耳大夫那樣可自恃的武藝。地位越高,越容易放棄個人的驍勇。
  平水將步光鐵劍擲在腳下,放他走。
  烏滴子從句章港回來,發著燒,可能感染了鼠疫。他不該回諸暨,應該離夫鐔遠遠的,但他不想孤身死去,於是輕叩平水的黑船篷,「我也許會害死你……」「正巧我善於接納死亡。」等待病發暴斃的三天三夜裡他們再也沒分開,像切割犯人一樣用舌尖劃出對方關節與輪廓,之前他們不過是相互熟悉,之後是彼此托付。「夫鐔身邊的人妒忌他,會稽山這邊的人恨他,假設有一天他陷於危險境地,請您幫助他,作為您對他的補償。」
  原來他以為平水把那只琉璃盤蛇球塞回給他就離開了。
  沒有。
  平水沒有遞給他什麼齷齪的琉璃盤蛇球就離開了。
  奄人信奉什麼樣的怪力亂神,他根本不關心;他們旱季要燒死駝背來求雨,他也不難過。他冷淡地下命令,焚燒湖面的船形神殿,進攻他們的聚落。讓他們害怕,讓他們顫抖,讓他們的荒唐復國念頭隨著失禁排出體外。
  雪堰摧毀了姑蔑神殿,一直把玩一隻琉璃盤蛇球,八條盤成圓圈狀的蛇組成。一蛇口銜另一蛇尾,合攏成一個琉璃球,看來這是神廟裡最值錢的東西,充滿了想像力,被當做神主來膜拜。當烏滴子和他的姐姐被帶到勝利者跟前,那是個很美的女孩,被打傷了,嘴唇還沒結痂;男孩無懼地直視他,他輕輕撩開姊弟合披的披風,男孩露出繃帶的指尖凍得幾近透明——那時,雪堰就知道進攻姑蔑的最大收穫,是烏滴子,其他不過是附贈——他把盤蛇球塞進男孩手中,陽光透過琉璃勾描著指紋。
  平水只是從他手中抽走了馴象彎刀,就算是不周山,劊子手也要以大象神力撞倒它!
  阿堪說「這是神靈做夢的地方,通曉天地的秤桿。」
  平水說「這不過是採石的豎標,石工采剩的山水。」
  老兵、小痞子和巫師,還有從四周趕來的人叉著手說「我們從沒見過打仗,爬過來看看。」「你們看錯戰場了,不過可以親自參戰。」劊子手說,所有人都動起來:燒裂石頭,再澆水,往石縫捅入鑿錚。一層層剝離石板,驅趕大象拖曳,繩索勒進大象的皮肉,它拖曳百年來不可動搖的石筍至後腿跪地,痛楚捲起鼻子嘶叫……仲雪漸落下風,石柱才微微傾塌,略一傾斜,崩石便不可阻擋地轟然入湖,激起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