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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節

  「的確是……」烏滴子手指輕拂仲雪割裂的嘴唇,就像幼童舔舐友伴的傷口……仲雪想想告訴他突破一重重夢的感同身受,告訴他懾於公侯伯子男層層品階的屈辱,卻只說了一句「他為你準備了烙刑,你也身處危險之中。」
  石洩想搞掉他,烏滴子早就心知肚明。大船頭在外奔波,無法時時見到夫鐔,對自身地位甚為憂慮,他認為烏滴子是腐化與削弱主上的毒菌,所謂「臣妾之道、嬖倖小人」的俗套。
  「石洩大概六十歲,他是夫鐔的前輩。」十五年前楚吳越三國在舒鳩會盟,大齋宮慷慨派她的軍隊北上三個月,夫鐔那時鮮嫩得像一株茭白。石洩是夫鐔這座耗費三十載搭建而成的大廈主梁,像父親呵護他的獨生子,畢生只為擴張夫鐔的勢力作戰,這一群參加過邲之戰的老兵,幾十年來在楚國的舟師、登城隊出沒,直到晉楚簽署停戰協議,才漸漸沉寂。
  烏滴子是和石洩一樣的清道夫,只是走了不同的路。在平水家,仲雪就注意到他的變化,從句乘山水門初次見面到此刻。他已變成一個完整的男人,肩膀更為寬闊,有力的肌肉,腹股溝的輪廓……而仲雪的成長微乎其微,他那懸而未決的孩子氣……他整個被石洩撕碎了,從內心到外套,烏滴子脫下鯊魚皮軟甲送他。軟甲保留著體溫,就像穿上烏滴子的皮膚,提醒他比夢境更濕軟的真實,他仍是那個端莊的年輕貴族,並不是在夢中蹂躪一頭雄鹿的狂徒。
  「你還有哪裡可去?」烏滴子問。
  「你知道我怎麼來的越國——」父親的爵號家產全歸兄長,把船留給仲雪,長兄說「誰願意登上那艘船,也允許跟你走。」沒有人願與他浪跡天涯,仲雪裝上了他的狗,一路向南。
  烏滴子笑起來,「我父親也送我一艘船,我劃著它到了諸暨。」他第一次說起私人片段,此前,他的存在就是為了在夫鐔身邊佔據一個位子,無動於衷地撥弄耳邊的玉墜,聽著辯士泡沫飛濺地評述盟主霸業。
  豬龍婆的歌聲漸漸近了,「點蟲蟲,蟲蟲飛……」烏滴子也輕哼,「飛到鄉里,吃蒲糯米。」近乎被裁碎的豬龍婆吃吃笑,他的身影像一件披風圍繞烏滴子。海麒麟利用豬龍婆的領地意識,讓他無形中成為唱賣場的大殺器,他卻對烏滴子表現出馴服和友善,只因一首他才懂得應對的兒歌……
  晨光溢滿澤塘,衰敗的枯荷一一低垂蓮蓬,如鐵銹的彎鉤。仲雪努力克制想和烏滴子一起走的慾望,壓制心底冷冰冰的恐懼,逃離這孤絕境地……他把外套扎到腰上:「如果我先遇見你,而不是阿堪,現在我恐怕就是夫鐔的幕僚,但現在——我仍站在夫鐔對面的山上。」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十二節 夢五夜
  從沒見過海的蠢物才以為海景無與倫比。對吳越人來說,海首先是垃圾場;其次是惡魔的臥房。所以海神廟建在海中,討好或鎮服海妖,漁民打漁則是從海妖口中奪食。
  仲雪很難入睡,一睡著又被顛三倒四的夢欺凌,他在吳都蛇門外等待了一個月。才湊上督辦木材的小吏,找了半是海盜半是商販的東夷水手,南下句章港。遣散了水手,步行入山,他牙疼,在紫籐花下遇見一個不堪重用之徒……恍然一夢!木運督工幫他看船,喝酒時抱怨手下十五人,一下死了七個!夫鐔從北方歸港的船隊,帶來了鼠疫,他們把病人送上小船,定時送吃送喝,還是死掉了。句章人很狂野,下一次出海不知是否有命回來,樂於吃光用光,他們強行燒光了夫鐔的船……他醉得沒有聽清,對照石洩焚燬的船隊,以及元緒工人也提及的礦山,恰如礌石撞開他隱匿最深的心門。
  兩個時辰後洗好身體,仲雪清點手頭物品:一支鹿角,一枚雪堰的箭頭,一柄石洩的鐵劍。他把外套撕成均等長條,迴環纏繞劍柄,摳掉黏在劍首的焦皮,清除耗費力氣的雜念,把挫敗感凝聚在緘默之中……陽光抽打在他身上,就像一支棒槌。
  一群哞哞叫的牛遮蔽路面,是趕去大禹陵的牛群,三百頭牛在九天內宰殺。牛血將被塗上額頭,淋到鯨魚骨上,祈求靈牛馱著親人的亡魂飛往越國在天庭對應的星辰。歪戴獬豸面具的男人騎著披掛流蘇彩毯的五花牛,四條小腿以下都是純白色的,同樣白色的牛屁股後跟一名瘦小的牛奴。專心致志地用長柄篾扇驅趕牛虻,男人見仲雪穿過牛群,不禁拿旌節阻住去路,揶揄地問:「大護法要巡視何方?」
  「回我的船上去。」如果這就是仲雪在越國的終點站,也沒什麼值得隱瞞。
  「千林之戰的敗將們被狸首收編,設障攔截匪幫和奸細,偌怎麼橫穿一百多里關卡?」
  「不見得比唱賣會更難脫身。」
  「那些人既蠢又惡,倒容易對付。可怕的是聰明固執的人,在蛀空、拖垮這個國家。」男人的嗓音糙得像銼刀,示意仲雪,「偌頭頸怎麼了?」
  「捕鯨劃傷的。」舊疤新傷,血流齊下。
  「呵,我以為偌……」男人做了一個自刎動作,「在我們這個時代,貴族與國王的自殺率可比他們的奴僕要高得多。」
  懦夫自縊,勇者自刎。仲雪想起阿堪的自剄,心如刀割。
  男人讓僕從拉起絳紗步障,饒有興趣地指點寵姬用秘方傷痛膏為仲雪包紮傷口,還給他吃了早飯。寵姬很美,是那種男人花上很多年才得見一次的美貌……不是一次、是兩次,她們是一對孿生姊妹,一個叫綠萼、一個叫綠華,綺麗得像一對鸚鵡。
  「夏履橋的翌日,偌的庖廚總管為山陰行宮運去衣物藥品,還用大護法的金象食案餵飽傷員,讓狸首深受震動。」男人轉動牛尾旌節,口音濃重,一律把「你」說成「偌」,「偌應當把鯨須獻給他,而不是句乘山的狡童,讓狸首升任大護法,才有點道理,偌個發蠢又倒灶的吳國佬倒一心要坐鎮會稽山。」
  「你怎麼知道這些?」仲雪的心在下沉。
  「魔鬼藏在指甲蓋裡。」男人輕哂,「狸首利用夏履橋亂射後的群情激憤,造出匪幫流竄和吳國入侵的聲勢,以保衛大禹陵之名軟禁神巫。調撥甲兵入侵雪堰大夫的屏塢,還利用秋祭邀請多位大祝,妄想坐實大護法的席位,提名人恐怕就是那位賭鬼……」男人猛握仲雪的手,「殺掉狸首!」幾乎把仲雪扯離坐席,「偌跟我同去秋祭,殺掉狸首!當神巫的面,說是狸首朝偌射箭,妄圖暗殺偌——把兵權還給神巫,偌則成為名副其實的大護法。」
  「污蔑與暗殺,和狸首的顛倒黑白有什麼區別?難道沒有人關心真兇?」
  「當然關心,最後偌會抓住一串血淋淋的瘋子,只是對歷史演化毫無推進。」
  「為什麼你不自己幹?」
  「因為我只有一條舌頭是有用的。夫鐔在颱風期間來到我的領土救死扶傷,我卻變成一個遲緩無能的笨蛋。」這才算正式介紹,與仲雪照面兩次的男人,是武原君。
  「偌曉得夫鐔的起家麼?」武原君問。
  「幫大齋宮管理菜市場。」
  「咳對,」他沒料到仲雪已預先補課,「尤其酒稅。夫鐔很快發現,製造武器賣給楚國更賺錢,用寶劍換糧食。再到鄭國倒賣珠寶美女,送給吳國領主,暗中擁有吳國幾座礦山的開採權。賣劍不如造錢快,便直接鑄幣,短視的領主不知道他們是在向夫鐔送錢,購買他們自己的國家……夫鐔武裝他的船隊,必須開闢一個港口吞吐物資,這個港口,就是武原。」
  ——所以他才會在颶風襲擊武原的時候,馳援武原。
  ——救援發自於悲憫,但餘下的好心腸並不免費。
  「為什麼不遊說雪堰大夫?」仲雪若有所思地梳動武原君的旌節。
  「雪堰太懶了,我從沒見過如此心灰意懶的人。他的人生疲憊蒼白,籠罩在卷耳大夫的陰影之下,也找不到生活的節奏。」
  「卷耳大夫的陰影?」仲雪木然複述,雪堰身上熟悉而利落的殺氣,難道不是端倪?
  「雪堰娶了卷耳的同胞妹妹,繁枝夫人。」武原君嘶啞、走調的嗓音,配上如此溫柔的譴責,就像升起的舞台幕布,消散於歲月的捉摸不定角色輪次上場……那只白樺樹上的淚眼,是黃泉下的輕聲嗚咽。
  「我倆坐在這裡,我手頭一支箭也沒有,一個人手也沒有,您卻同我謀劃瓜分國家的癡夢。」仲雪笑起來,那麼多決定,務必一刻鐘內決斷,無論對錯,都要付出代價——前方關隘走出盾甲兵,仲雪筋疲力盡,哪怕對方提出田獵官那樣的要求。他也會盡量滿足,他接過獬豸面罩,身披寵姬外套,跨上五花牛。
  恭迎的什長表情乾澀、嘴唇青黃,行完禮就忙不迭摀住腹股溝,騎在牛上可看到他腫脹的脖頸,「和智障工人一樣。」仲雪想。
  每頭牛肚子都被摸查,牛群陸續過關,尹豹良迎上來,神色十分厭倦,看來會稽山警備森嚴、人手不足,從追襲換成守關就算是調防休整了,百夫長攻擊性地盯住戴獬豸面具的軼麗青年,不相信他是武原君的新寵,「抱歉大祝,我們必須查看每個人……」
  「難道狸首有一個緝捕名單?」武原君又換上暗啞油滑的腔調。
  「看看你的士兵,他們在發燒!」仲雪高聲道,「他們得了鼠疫!」
  武原君大叫:「鼠疫?!」
  仲雪用劍一拍牛腹,馴良的五花牛就衝了出去,牛群跟著狂奔,後邊追著呀呀驚叫的綠萼綠華和另一百九十八名家臣——
  鼠疫,飄忽三江之地的無影邪魔。
  「他們毆打一個鼠疫病人,盾甲兵有鼠疫,雜耍人有鼠疫,我恐怕也有鼠疫。」仲雪抵住武原君的後腰,「過了這一關,我放『偌』去大禹陵。」至於暗殺,百年吳越春秋一直採用的殘酷方法,沒有了阿堪,他與會稽山上那群青皮寡血的大祝之間徒留冷冰冰的公事公辦,仲雪只有厭煩。
  尹豹良衝他們的背影喊,「我們是病鬼,快逃吧,懦夫!」
  狸首不信任外國引進的新式車馬,盾甲兵倚仗舟楫與徒步,這能讓仲雪領先一程。
  轉過晚霞渲染的峽壁,幽深曲折的湖岸與蜿蜒的河水交替,這景象千年後已看不見。第二個千年,從上游衝來的泥沙鋪填平原,向東推進了兩百里。有疆無界的春秋末年,人口少得不足以守住全線國境,關隘常常被繞開,軍隊與商隊意外相逢,奇兵千里奔襲直取敵國都城……牛角上掛有果脯盒,備有肉糜細膩的春餅和清口的草漿水筒,仲雪仰頭痛飲。頃刻間一陣輕鬆,他所懼怕的深淵,不過是一夜回到兩年前。他一寸寸地逃離越國,只剩下那名輕悍的牛奴,仍揮動長扇緊跟牛尾,就像頑強的秋蚊追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