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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節

  埤中是神巫的出生地,路有路神,橋有橋靈。每個牆腳都蹲著妖精和花的祭品,距此腳程不過半個時辰,沒有不去的道理。星辰與江波飛逝而去,神殿、糞坑、水獺的地穴……那些見不到的角落,光怪陸離的會稽山脈。
  仲雪對吼五的死十分遺憾。
  「我們的主上只愛賭博,按投骰子的才華任用他的手下。」夜道上看不清暴七粗劣的容妝,「能遇見您,為您謀事,是我兩兄弟的榮幸。」
  埤中和諸暨邊界模糊地融化在桂花的甜膩香氛中,前者有如依山而建的巨型蜂巢,後者是袒露山谷的懶洋洋軟腹。千林宣戰第一役,就是從埤中出擊,如熊熊岩漿從千仞高的山巔沖決而下,夫鐔來營救諸暨,遭到巷戰絞殺和箭雨襲擊——大部分是仿製楚國的新鑄箭頭,夫鐔沒料到千林的烏合之眾擁有新銳武器,還能嫻熟運用!輕敵失利。夫鐔幾乎失去他的都城,他自責地鉸掉長髮。
  埤中黑市又以「海麒麟唱賣」最為新奇豪放,唱賣設在未竣工的山陰君陵墓,歷年海上撈回的浮屍葬身墓地外圍。隨著淤泥沉積,無名水手墓已遠離四千年前的海岸線,水手們又帶來新審美:海塘的木龍牙排放墓道口,阻擋諸暨那邊橫衝直撞而來的新車輛。「叫價最高者得」起初是處理失蹤水手和亡故神官衣物的方式,如今已成縱情的歡樂場。
  蛇女用半支小指蘸鶴骨灰塗黑仲雪的嘴唇,滑石粉刷白面盤,點上朱紅花紋。他的眼圈黑得無需添加眼影,再將大蟒蛇圍住頭頸遮擋,纏得他快斷氣……暴七頭頂牛角牛耳,大假髮拖著牛尾直掃腳踝,充當脖粗蹄直的公牛神,將藝人團領入墓道。
  三百隻沙漏梭梭計時,競價買家個個戴神的面具。前戲是與蛇共舞,以及讓最粗野的盾甲兵也會臉紅的倡伶表演。蛇女引導仲雪與蛇纏緊又舒展身軀,巧妙地接近賣唱台,「不用謝我,」蛇女輕呵耳根,「我在找一個女巫,她知道我上輩子怎麼死的,您的侄子擔保要為我找到她。」幾千年來人們相信人能和蛇一樣蛻皮重生,為羽化成仙後再次相逢,她切掉第一節小指作為信據。
  主唱人登台了,一看到他,就明白為什麼叫他「海麒麟」——半張臉爬滿紫紅胎記,蓋過花哨的海蛞蝓。平民們裝點得奇詭瑰麗,以彌補某種先天不足;貴族們則不在乎妝容,連公主的婚禮服都是淡雅的白色。海麒麟吐出誇張的啾啾鳥語,仲雪聽得極度費力。
  最先展示的唱賣品是盾甲兵的巡邏用棒,竹木壓制,漆成黑色,頂端套銅鑄的圓柱形「殳首」,保持尖銳的菱形鑄造角,增加打擊刺戳的戰損。接著是夫鐔自乍劍,扁莖束腰,劍身更長,流線大有改進,都是不法手段出售的軍械。
  一個獬豸面具後邊的粗糲喉音噓道:「夫鐔的劍太脆!」
  主唱人吆喝「今秋最新款,解決了無法劈砍的老毛病——」興手與一旁的齊眉殳棒對劈,銅殳應聲削斷。
  「強頭,我為啥還要買這倒擔貨?」買下前一支殳的人抱怨,其餘人哄笑。
  「那再搭你一柄鐵劍。」海麒麟抽出兩三把搭售的鐵劍,那人抱怨得更響了,「鐵劍?我又不是農夫!」眾人放聲大笑。
  銷金窟變得越來越燠熱。
  海麒麟搖晃一枚修長的檀木板,「千年木客守護神,可保伐木平安。」
  ——這是仲雪嘲笑過的木客神主。
  「七個鏟布[註:錢幣名稱]。」「九鏟布。」「讓給你這貪胚,我家後廁就供了三個神主,神會打架的!」
  誰在掏空、瓜分木工廟、予以出售?這是仲雪第一次知道摧毀一座神廟是如此迅速……海麒麟攪拌盛放交易物的石臼喊:「不要給我越國假錢!又薄又小,在吳國沒法用。」
  一架破弓抬上來,仲雪血液凝固了,「吳國鞣制,晉國風格,殺死四十人的妖弓!」
  「二十個鏟布,修一修還能射野豬。」一個戴黃肝鬼面的胖男人喘息著去扯鬆散的弓弦,被海麒麟一腳踹開肥手,「蘸滿四十個男女老少的腦漿,四十個冤魂還在浪尖哭嚎,不相信自身已成爛肉。用這妖弓可射死入侵海塘的潮神,每月兩次!」夏履橋的受難,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樁奇聞軼事,本應秘藏的神靈面具,發出難耐的喝彩,「我要,我要!」「一百鏟布。」「二十金!」眾口熏蒸著陰凝之地,邪念煽起的痰沫、體熱倒掛在墓室穹頂,猶如懸球狀的積雨雲,將明晦交織的燈火澆得茫淡迷澌,「燒的是什麼膏油?」仲雪想集中精神,左手卻在震顫、心也狂跳,穹頂星圖圍繞南斗六星旋舞,他不確定別人是否也陷入幻覺。海景壁畫從墓壁奔流而出,吞沒墓穴中芸芸眾生,恍若鬼魅在海中群舞,「再加吞吐祝融之火,飽嘗北冥黑海浮冰,證明大護法神通的鯨須——」成束的鯨須從鏤空的南斗星圖倒垂下來,「還有雌雄同體的蛇精,是今晚特地犒勞諸位的秘寶,他是鹿妖的領路人。黑巫師的爪牙,快上,快上,他是你們的了,他的骨頭就是辟邪靈藥。」
  「鹿妖!」「鹿妖!」迷醉的面具看客們一擁而上。
  「我對你的報恩到此為止。」蛇女用純正的吳語嘲弄道,「此前你在白天的會稽山走過,夜間不過是飲酒作樂的時刻;從今晚起,你要適應山陰道上的黑夜。」將仲雪推向狂迷的人潮,眾人深掐他的皮肉。伶人無情,連自身都不吝出售,她更像吳國奸細,永不停步地刺探越國山川……仲雪被出賣了,更氣極的是:木神殿在此拆解,猶如阿堪被第二次肢解!
  暴七向他突圍,卻被神的狂流阻隔,「清道夫來了,夫鐔的清道夫!」混亂中一聲尖叫,眾神如蛇蜥驚懼避讓,一個蠶花童子趁亂攀上鯨須,「將軍快走。」拽緊仲雪向未封頂的穹廬爬去,下邊跟著面目猙獰的眾神,猶如借助一根蜘蛛絲爬離地獄,踵後追著億萬惡鬼……忽而又全體崩倒,嚎叫著堆疊推擠,原來是買殳人用附贈的鐵劍砍斷了鯨須。他狂笑,又一劍劈斷獬豸手持的銅劍,「這鐵劍比夫鐔的更利!」
  三千隻烏鴉驚醒,在篝火與樹影構成的輝煌光暈上方盤旋。蠶花童子把仲雪推上一輛衝過龍牙的馬車,車伕是伯增——童子摘下煞白的面具,是汗濕溥濡的稻秋。開場前他看到雜耍人的小尾巴伯增,就叫住他,把馬車交給他。叮囑他見機行事,因為他們走進的不僅是墳墓,還是無底的人性深淵。
  「那個唱賣人……知道很多事。」仲雪被憤慨嗆到狂咳。
  「深呼吸,鯨油燈加了迷藥,」稻秋輕揉他的脊椎,就像救助一個潛水病患者,仲雪滿身抓傷齒痕,牙印很快就會被人類口腔的毒素染得烏黑,「唱賣會的每次謝幕都極費思量,沒想到這回的高潮是您……上一場,他們淹死一名少女。」仲雪不可置信地攥緊稻秋,「他們說那是個瘋女,她神志不清,被打扮成海鹿,」海麒麟找來一面改裝成水晶屏的大木箱,把瘋女從穹頂吊下去,浸沒水中,五彩的螺貝、海星與青蟹撩撥她逐漸靜止的肉身,人們就是來觀賞她被淹死的全過程,「那麼大的水晶屏,只有第一任越君的廢棄都城——秦余望山的領主才擁有,來此買醉的不僅有浪蕩子,也有地位很高的偽君子。我還見過由僕人抬擔架來的老色鬼,讓窮人色變的盜賊不過是搬運工小嘍囉,這裡已淪為海上鹿苑的陸上分部。」本是虔誠的信仰之城,卻有消費慘劇的昂揚慾望,不啻為神敕壓抑之下的狂熱反彈。
  「我是來估價的。」稻秋說他呆了半個月,採購了大批無用之物,出售奇怪的奢侈品,又從豪強手中換回錢幣,仲雪從稻秋臉上讀出「這堆破爛不值得夫鐔來清場。」就像夫鐔目前無意攻打鹿苑……但這堆破爛也會為了嗜殺的觀賞欲,朝一座橋舔出火舌嗎?仲雪狂忿地將稻秋按到車廂一角,「那晚夫鐔也在嗎?你們在山口看到什麼?到底是誰!」收穫季節,人們走過山間浮橋,兒童牽麋鹿。鹿角掛滿花穗,有人朝人群射箭,火與血順江漂流,是誰在屠殺我們?是誰在拯救我們?是誰在默默注視我們?
  「他不在……那兒。」稻秋哽咽。
  「你撒謊!」仲雪捶打壁板,他到底期望什麼樣的答案,誰又能告訴他答案?
  「我不能透露人主的行蹤,但夫鐔不在那裡……」事實是夫鐔的人馬太遠,架滑索是尊重會稽山和這片叢林,以減少開山損耗,即使這樣,搭乘滑索過山也超過三刻鐘。
  狸首總是以會稽山的安全為借口,詰問夫鐔越過會稽山將會怎樣?
  縱火焚燒,千林做了一個惡的榜樣。
  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夫鐔認為會稽山的價值被高估了。他坐視不管,只需稻秋喊一句「清道夫來了」,這裡就亂成一團。
  稻秋同情他,「您是平和的人,當初拒絕與夫鐔作戰。」
  ——不,我並沒有站在夫鐔這邊,我憎恨戰爭,戰爭是一切努力均告失敗的醜陋產物。我們沒有在戰爭中死去,卻被狂徒射殺。
  馬車陡然剎住。
  車駕離了坦蕩的驛道,回到與暴七約定的碰頭地點——雜耍人紮寨的江畔。其他人看似是慌忙逃走的,智障工人躺在他自身的穢物中,屍體佈滿爛膿包和黑斑,雙手都燒焦了,仍有人用火把驅趕他——他也許死於重傷,也許死於惡疾,也許是死於兩者疊加。江風哽咽著刮蹭林中牧場:從虯曲的樹根到樹冠,密密麻麻掛著木箱,裡邊裝著夭折兒童的屍骨,此地的人相信樹葬能放飛早夭的靈魂,免於傷害父母和兄弟姐妹。
  海麒麟被暴七按捺在木箱堆裡。
  「吳國的新年提前了嗎?」海麒麟還朝仲雪開玩笑,對越國的搶劫也提前到秋天了?
  「是誰讓你唱賣木神廟的?」仲雪直奔主題,「那架鯊魚弓,你怎麼得來的?」
  「我們是禿鷲,能聞到落魄氣,你被賣了個好價錢,應該開心。」海麒麟還在強笑。
  暴七「缽」地一拳,沒胎記的那半張臉也青紫了,「別打臉,真是吳國強盜!你差點當上大護法,卻不懂『厭勝之術』?」從噩混嘴裡聽到大護法備考不周的譴責還真怪異,「會稽山沒那麼多地方存破爛,出過妖蛾子的神殿會被推倒,原址重造更大更高的新廟,以鎮服『厭魅』,我們不過是廢物利用!」
  又是巫術庇護下的追腥逐利,仲雪內心有更隱蔽迫切地問題,「鐵劍又是從哪兒來的?」
  「好疼,好疼……」海麒麟摀住腫眼叫冤枉,蟋蟀在鳴叫。暴七從他懷裡掏出蟋蟀籠,一腳踩碎,他就悲痛地大吵,「阻人發達的都不得好死!」他游手好閒,卻能把蟋蟀養過冬,從而在賭途上聲名日隆,鬥蟋蟀是一種又費錢又古老的遊戲。
  「夏履橋的亂射,是你幹的嗎?」仲雪體會到了尹豹良在栗樹林中的憤懣,「為無聊買家定制的餘興?!」
  「是小孩子干的。」海麒麟張口就來。
  「什麼?」
  「他們沒有是非曲直,只為好玩。」去年戰事突發,雙方陣營都充斥血腥童子兵,他們吃得少。殺敵卻勇猛,戰後夫鐔把他們都放了,他們變成越東的陰雲。
  古人童年很短,國王十五歲起為社稷負責,貴族二十歲承擔家族興衰,平民奴隸童年忽略不計,五六歲為糧奔命;而不管是國王還是隸卒,大部分人活不過四十歲,他們不過是上帝的稻草狗,一場任人擺佈的祭祀、一夜狂歡、一顆粉碎的心,被無形的命勢大手揉搓一遍,還來不及嗟歎,就被丟棄。
  「是誰賣鐵劍給你的?」仲雪冷酷地問,問得很慢很明晰,以便海麒麟經受暴七狂雨般的拳頭齊下也能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