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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節

  這幫山賊自稱是吳人。
  「吳人?你口音比我還像越人!」象奴摑了賊頭一個耳光。仲雪意識到象奴的口音和雪堰的不一樣,混雜吳越交界的顫音。多年來,吳國最南端的笠澤,與越國最北方的御兒。河道與桑田犬牙交錯,人們相互搶劫,把對方當肥肉送進各自君王的口,「大家躲在豬欄裡,為避免越人發現,將呱呱哭鬧的嬰兒捂在屁股下,卻把嬰兒坐死了……我以為乳母說的老掉牙故事,只用來嚇唬愛哭鬼。」伯增茫然地說。
  雪堰笑起來,「我從小聽的睡前故事,是吳人每到過年就來搶劫,越人只好把嬰兒塞進米缸,卻把嬰兒悶死了……吳人向來嫌我們米質太差。」
  「這麼喜歡當強盜,真該把你們送去鹿苑。」象奴還在恐嚇小毛賊,要把他們扔進無底海溝,日復一日被切割取樂,不死不活直到時間靜止。
  「行了,」仲雪無法忍受殘忍的笑話,「你以為你是一個更好的壞人嗎?」
  「只是一個更好的選擇。」象奴氣鼓鼓地分撥人手,押送山賊回屏塢……剩下的人輕噓,那頭麋鹿就站在山隘口,前方已無路可走。群山泛起淡藍色的召喚,仲雪在晨曦中辨認現實中的麋鹿,沒有夢中那麼美。也沒那麼多神性,它無辜地扭頭回望,輕輕刨動前蹄,想把纏得它難受的麻繩磨斷……
  仲雪拉滿弓,朝它瞄準。
  四下皆寂靜,連獵犬也被拉緊項圈。
  雪堰搶先射出鳴鏑,獵戶們的箭雨隨之而去。麋鹿背上扎滿箭,縱身躍下斷崖。
  一成發出嗚咽,寤生的身軀被拖過燃燒的橋、河床銳石、山野籐蔓……又如一團松球被麋鹿拖下山巖。
  雪堰輕聲問:「想想你什麼時候不害怕殺人的呢?」
  「我沒殺過人。」仲雪繃緊弓弦,卻遲遲不射出箭,人們質疑他的動搖。
  「那想想你幾歲起不再害怕捅破野豬肚子、掏出狗熊的膽……俯瞰它們的奄奄一息,將其視作自然。那兇手射殺我們時,也是這樣。」雪堰按了按仲雪的肩膀,手勢很輕、但具有萬鈞重的說服力。
  「射殺我們的是兇手,並不是麋鹿。」仲雪執拗地說,他沒必要對一頭走投無路的麋鹿痛下殺手。但他明白:剛才他無法射殺一頭麋鹿,等兇手來到眼前時,他也無法動手——父親與兄長稱之為「仁慈的缺陷」。
  「鹿還沒死!」獵人們驚呼,山隘下是一道水壩,麋鹿奮力游過水庫,鹿角探出水面,就像求救的兩隻小手。
  「射死它!射死它!」一成受挫地大喊,但獵人們的箭打了水漂,它已游出射程。
  曙色燃燒著夜色,霞光填滿山谷,他們逐鹿向西,一直追到了諸暨的邊境。
  「如果全員過境,夫鐔會以為我們發動了一場新的突襲。」獵戶們順從地把野豬矛、箭囊都卸到地上,雪堰上前挑選稱手武器。所謂麋鹿會在夜間飛行,只是一個借口,只要它越過山隘,就進入諸暨境內,這才是他們不能貿然追擊的原因。
  ——而當初兇手的消失,正如「羚羊掛角」,無疑是利用了叢林滑索。
  伯增有流浪癖,又不見蹤影,他容易受蛇女那等奇人異事吸引……半馴化的青狼,戀戀不捨地伏臥在人們可接受的距離外,「烏滴子。」雪堰呼喚它的名字,青狼竄到他跟前,像魚兒一般在他腳邊乖巧地游動,仲雪愣住了。
  黎明的薄霧散去,他們斜跨長繩,把愛犬也扛上肩,從山崖下到水壩旁……使用攀繩的方式老練而相近,代表著貴族所受教育跨越國境的相似性,雪堰說「請等一等」,從巖縫折下一枝白豆杉……他忽問,「你是卷耳大夫的弟子?」「事實是他只指點我兩年,每年三個月,第三年吳王的燕射典禮上,我擊敗了同窗……和劍術教練,獲得陪同前往楚國遊學的機會。」仲雪一直在等待有人問起,關於他的恩師以及他背負的恩義難全。哦,雪堰語氣淡然如雨中的劍,閃射冰冷、致命的光:「那次冒險是他自知命數將盡,留給越國的最後禮物。」——可惜不成功也不長久,越人還沒品嚐到攻佔吳國的必要。撤去了扈從就像卸下笨重行李,狼與犬輕嗅足跡;他們並肩而行,穿行在先賢們逐一死去的夢中。
  與此同時,西二十里的埤中城外,賣牡蠣的少女獨自跑過三岔石橋。後邊追著鹿妖,少女滑倒在牡蠣上,被擒住腳腕任意揮動,頭顱像一把木槌敲打橋墩,留下一灘灘血污。送奉神之花的船上人看到倒掛橋下的屍體,失聲尖叫……淡藍的晨霧還慵懶地附著在會稽山北麓,夫鐔戰勝千林之後,把千林的頭顱扔進深海。初秋,億萬計的蟹苗自入海口逆流而上,密密麻麻地啃吃稻禾。農人恐慌,認為是千林的怨靈變成螃蟹,卻爬不過山脈去向夫鐔復仇,這一年山陰欠收。巫師們強硬地認為要加倍壯大秋祭聲勢,才能壓制怨靈,神巫的信使在七位大祝之間往返……再沿著天空與地平線之間的塵埃向北,灰塵與水汽凝結為海霧,還未從颶風掃蕩中恢復的武原,身披鹿皮的偷襲者躍上木筏,大喊「我是鹿妖!我是鹿妖!」把押送人扔進海裡,摘下繡著熊羆的旗,劫走發往吳國的貢品,包括作弓的柘木……回到一百七十里外的句章港,船在熊熊燃燒,這是夏末以來燒掉的第三支船隊,因為甲板下的老鼠從海外帶來了鼠疫。匪幫流竄南北,吳越群氓混雜,給宗主國的貢奉難以完成,每個人都感到困苦異常。再往西,句乘山沉入一片火紅的楓林。季節在仲雪的迴旋閃避中不覺轉換,兩年前為了獵鯨,他頂著風暴來「偷」神力加持過的捕鯨刀,那是一場可笑的偷盜!他卻對夫鐔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後來夫鐔親自為他打造全新漁具……
  狗與狼的嗅覺都不起作用了,相互埋怨地低吼,白石典氣咻咻地推擠青狼,想教訓這頭驕傲的跨界妖怪。兩位大夫走向水閘口,受傷的麋鹿也許藏進了句乘山,在楓葉下靜舔傷口,明年春天,采豬草的少女無意間發現一具鹿與孩童相擁的白骨……但仲雪等不了那麼久。
  浦陽江濃翠瀠洄,漂過載鸕茲的竹筏,還有夜航歸來的班船。這是一座迅速醒來的城市,猶如會稽山的左舵,逐漸掌控越國這艘重型戰艦的主導權。距離最近的一艘船刷過生漆,漆黑的船體,蒙上黑氈篷。就像一口棺材,船頭站著個黑衣白膚的男人,額系長條黑紗,這是劊子手的助手。越國排名第一的劊子手是個工頭,他經營他的屠殺事業,分派給幫工學徒,只有重大行刑,才親自動手。
  助手跳上埠頭,把纜繩捆上石猴船樁,擱好船板,這是劊子手到中央菜市場去收稅的時辰。劊子手沒有固定收入,他有權留下受刑人的衣物,販賣自家調製的跌打傷藥,同時到兼作刑場的菜市場收稅,這是夫鐔給予他的特權。
  接著氈篷簾子撩開,烏滴子和平水走出船艙,仲雪很高興看到他們仍在一起。雪堰徑直踏上擱板——距離仲雪送別他的那一年,經歷了一場恐怖戰爭,和幾場奔波東西的解決之道,烏滴子的面孔更瘦削,臂膀和手也更為標準——雪堰走向烏滴子,把山中摘取的白豆杉插入他的衣襟,在場者都怔住了。大夫以一貫疏朗冷淡的神情,對烏滴子說:「為什麼還不回家?」
  烏滴子臉龐浮現一抹紅暈,眼底閃過怒光,仍微微低頭行禮。青狼「烏滴子」發出一聲快意歡叫,親熱地蹭著烏滴子的腳脖子。錯綜複雜的家庭關係,依附在破碎的薦席、一枝使臣的梅花、定情的貝殼項鏈、一記耳光上,把婚姻關係與領地範圍混為一談,將人們的痛苦與愛恨網羅其中……烏滴子的姐姐,是雪堰大夫的小妾。
  平水邀請他們去家裡吃早飯,並欣賞劊子手的刑具:專設的武庫裡樹立一排排的矛頭和箭鏃,長劍也不用蘭架,而是劍柄著地倒放,一枚枚勻稱的劍凜凜挺立,劍刃閃著銘文「夫鐔自乍」,是烏滴子的藏品;另起一排署名吳越國王太子的劍戟,來自家族遺產與戰爭饋贈;這批收藏流出任一枚,都是死神的毒吻。
  雪堰在餐桌上又滿不在乎的輕鬆談笑,還對平水說:假使將來我被處死,希望你執刑時給予我仁慈而銳利的一擊。「我向您保證,大夫,假使有一天您被送上斷頭台,我會給予您仁慈而銳利的一擊。」平水鎮定地起誓。
  友好而冷場。
  仲雪明白在坐三人,殺死的人比他們鼻子下的盤碟加起來更多,無論是平水還是烏滴子,斬下火船中的無名氏頭顱,是否都輕而易舉?他們談起對夏履橋的關注,說那一頭麋鹿可謂無處不在了,鹿妖一露面。暴病就流行,又聽說鹿吃了海妖排泄的毒海藻,開口說「無主之地、吳王所有」之類的凶吉。對山賊和疾病的懼怕使國人恐慌無比,強行砸開武庫,分發武器自衛,不由分說地把外來者絞死在最靠近城郭的那根樹杈上;野外的農戶則湧進城裡,在街上隨意睡覺,紛紛凍得感冒……輿論上要射殺這頭麋鹿,獵戶們都磨快了彎鉤。
  「引導我們到此的不僅是獵戶的嗅覺,還有錯亂的夢,那頭麋鹿受盡折磨,也許真變成了怪獸……」仲雪摀住黑眼圈。
  烏滴子忽然從坐席對面問:「你知道人有三個靈魂嗎?」
  ——第一次來諸暨時,路上遇見一位詩人,他告訴我人有三個靈魂,一是生命之魂,生命結束就消失;二是意志之魂,掌控情感,夢中飛離身體去遠方;三是轉生之魂,具有鬼神之力,有趣的是。我曾到過北方苦寒之地,他們也認為轉生之魂棲息於牛欄羊圈,畜牧就會繁盛,附著在牧人皮鞭,則嚇退病魔群狼。為找回三個靈魂,巫師會用鞭撻、燒炙、針刺……
  「你允許別人對你做那樣的事?」仲雪脫口而出。
  烏滴子含蓄一笑:「是的,以前我允許別人對我做這樣的事。」
  ——直到,遇見夫鐔。
  「那頭麋鹿被神魂附體了——是你的靈魂。」烏滴子指向仲雪,仲雪怔住了。
  ——所以你放任它馱著你,渡過往昔與未來的鴻溝、他人與自我的界限。鹿妖是由一個個愚人的魂靈集束而成,你們根本不知道人生應有別的關注點,也不配擁有別的靈魂棲息地。因為你們強行施加的笨重靈魂,麋鹿才會變得如此不堪負重,如此踉蹌狂躁。
  雪堰也停下切肉匙,歪頭看烏滴子——他的體力、意志、他的未知,都為同一個目的進駐身軀:寧靜、澄澈、強盛,此刻,魂魄一體。與他相比,在座者不過是一群黯淡的失魂人。
  這時助手們來報,麋鹿,就在中央菜市場。
  鬧市中的麋鹿,它在甩不掉的屍體上磕絆,它垂頭看看寤生,驚訝於小小身軀的執著,又不解地看著圍觀人群。血從它濕漉漉的背上流下,如同朝雲綵帶。
  人們為仲雪讓開路,雪堰遞給他梭鏢,他是屠殺事件的主角,一切決斷到他為止——
  這一代詩人用狐狸、用熊和狼來象徵君主,一切雄壯美麗的動物。仲雪與雄鹿對視,情感的波瀾,猶如浦陽江的逝水。沒有妖法,沒有靈通,只有一頭受苦的麋鹿。「殺死一頭鯨魚的負疚感磨損了我,我快喪失打獵的愉悅了!」他把梭鏢扔到地上。
  平水上前,割斷了折磨人們和雄鹿的那根麻繩,解下黑斗篷遮蓋住不成人形的寤生。麋鹿由助手牽住了,它筋疲力盡,溫柔地舔著助手手心的鹽巴。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十節 荊有雲夢,犀兕麋鹿滿之
  在九月結束時喚醒我……阿堪醒來說的第一句話,九個世界隨之一同醒來,隨後他一定要見仲雪。
  像奴用船把阿堪送來,平水用黑船把雪堰與仲雪送回——他們在水中央相遇,一株古老槭樹把半壁紅葉傾倒在棧橋上方。槭葉很美,足夠讓人愛上醒來所見的樹下第一個人。阿堪向仲雪伸出手,他們就像有一百年沒見面了!
  阿堪必須告訴仲雪關於黑巫師的事:「如果一個人想變成黑巫師,務必行極惡之道——弒父、亂倫、從不可饒恕的罪孽中吸納力量:變成一頭熊、一隻鹿、一群馬蜂,脖子飛離身體去咬死敵人,殺死另一個巫師則能獲得雙倍報償……」
  「用眾多人頭祭他的邪神?屠殺我們的是一個黑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