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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節

  「我可不想讓他被蝙蝠糞熏死。」越國創生以來的古怪神殿仲雪一一領教過了,他否定了神啟,硬把阿堪帶回木工小廟。
  比起大而無當、滿目衰敗的行宮,仲雪更喜歡那個侷促的地方。他打算自己照料阿堪,卻不清楚要怎麼照料一個重傷員。
  阿堪仍在昏迷中。仲雪把他放回敞開的庭院中,坐在竹榻旁和他說話,即使阿堪無法回答。他說起黑屏透露情報,一定出於某種目的,還有沒見到白瀝,「我以為黑屏和白瀝形影不離,原來他們也是湊巧才在一起。」如果阿堪還醒著,會說「就像我們一樣!」但他陷入衰竭,臉色青灰,就好像身體被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餵進死神的嘴裡……
  上島提著魚簍交給廚房,紅汀立即忙活著燉魚湯。凡是發生大事,就免不了一大夥人湊到一起胡吃海塞。這群男人就圍坐在阿堪的病榻前,坐在鋪了蒲團的地上,秋風吹過黃綠色的鳳尾竹,拂起激辯的聲浪——
  「大護法你一夜沒睡,一早去參拜海神廟了?我們送被褥早飯都沒找到你。」木工們關切地問,仲雪想自己失眠的臉肯定黃得像只橙子。
  「我去理清謎題。」他故作輕鬆。
  「傻子才一個人悶頭想謎題!」越人展露好辯的秉性,假如這起屠殺需要偵探,一下會冒出兩百個偵探。
  一成說到火船裡的死者,這兩人嫌疑最大,即使不是他們幹的,他們也和兇手最接近。
  「這劍比他倆的命值錢多了。」他們嘖嘖稱奇地細看仲雪帶回的夫鐔劍,另一柄吳王太子劍始終沒找到,仲雪認為暫且不提更好。
  「這兩死鬼偷了夫鐔的劍,夫鐔把兩人捆到船上放火燒。」
  「夫鐔對賊骨頭從不手軟!連烏滴子,都是偷他的酒,被揍得皮開肉綻才引起他注意。」這不是仲雪第一次聽說烏滴子的晉身傳奇,他與夫鐔之間扭結的渴欲紐帶。
  「沒錯!夫鐔的爪牙拿火船撞煞我們,看到興起,還朝我們射箭。」
  仲雪看著他們激昂地推測,忽然感到荒謬,兩年了。他還聽不太懂龐雜的越地方言,必要時靠阿堪翻譯,他該聽從誰的分析?他該如何指派分頭調查?他幾乎不認識他們!他難以忍受眾口紛紜,他無力對付雙重謎題。小時候第一次去國都,父親為他安排四個貼身侍從,他卻分不清這四人,常常向儀表堂堂的僕人行禮。他逃離楚國、逃離吳國,妄圖躲進不在乎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在乎的世外仙境,保持孤獨的優越感;阿堪無能得不像一個人類……更接近一隻椰子狸或一株香枹樹,他才放鬆地與阿堪廝混在一起,忘卻了變遷的四季;如今阿堪躺得筆挺,無用的生命如水銀般從他指間洩地,次第輕舔台階的青苔,直到溜出人間。
  「最後,故意留下劍作為恫嚇,宣告『這是偷夫鐔劍的下場』。」
  「你們不能一遇見壞事就怪到夫鐔頭上。」仲雪拍手制止,而木工們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頭小羔羊,躺在大灰狼懷裡還對危險一無所知!夫鐔發動那場戰爭之後,人們的血都沸騰了,從地獄返來的戰士,除了感恩生命的可貴,也有人嘗到惡魔的佳釀——
  「這世間確實有人惡魔附體,就愛殺人放火。」狸首朗聲道,不請自到。受神巫委託,他正式成為「夏履橋秋祭」調查人——大祝按古風俗殺戰俘敬天,仲雪與他鬧翻過,他們都力求成為公正的人,恰恰也深知彼此因「嚴厲」而「偏見」,因「仁慈」而「偏信」,而一個貴族、祭司的偏信偏見,足以左右千百人的命運——黑甲黑衣的盾甲兵抬出一架破弓,放到阿堪榻前,就像另一副垂死的肉身。
  大祝問仲雪這架豎弓是你的嗎?
  「這害人的弓箭,怎會是將軍的呢?」其他人搶先回答。
  粗劣的矢口否認,無法欺騙任何人,只是讓大祝滿足地一笑。
  「豎弓是我的。」仲雪端詳弓身的雕漆,「是為了捕鯨,從吳國帶來的強弓。」
  大家無趣地愕然了。
  接著仲雪解說豎弓不知什麼時候丟失,捕鯨最終也沒用上,昨天追到山腰。看到這副弓,十分生氣,就把它扔下山。
  「昨天很多人搬祭品,弓箭被偷也不奇怪。」一成嘟噥,但底氣不足,真相比想像更複雜。
  「那這些呢?」狸首又問,盾甲兵用富含指控意味的靜默態度再扛出一束長鈹,手柄只剩下焦炭短棒。火船頭不僅綁著削尖的樹杈,還綁有吳國特產的長鈹,為釘住浮橋而加上去的……這又是到下游收集浮橋碎片時發現的,值得大肆渲染的重大證物。
  仲雪一陣心悸,先是強弓,再是長鈹,越人對吳國入侵的恐怖記憶……橫亙數年對仲雪的狐疑,只因他出生在浙水以北,就必須背負的原罪。
  「今早,鹿苑鬣腿又給了你什麼證物?」狸首眼光如此銳利,讓在場者全體羞愧,連仲雪都覺得本人是吳國的內應、毀滅證據的奸細,又愚蠢地指使手下撒謊……廚師長紅汀和幫廚抬一小桌一小桌魚湯走過來,周到地連狸首的份也備好了,全盛在稻神廟紅漆食案中。
  「那麼是夫鐔和吳人勾結,和大護法無關。」一成脫口而出。
  「仲雪還不是大護法!」大祝掀飛食案。席地而坐、分餐而食,地位不同,餐具不同。服侍的僕人也不同,沒有名位的人不被允許發言,甚至無法敬酒,這依然是一個等級森嚴的世代。紅汀驚顫跌坐,滿頭魚湯,氣氛中那根脆弱的弦應聲崩斷,一成也踢飛魚湯,等開飯的白石典驚訝地汪汪叫——
  「爛木幫裡的蛀蟲!」木工們憋屈地咒罵,「弓上射死的是我們!我們的子女,連狗都燒死了,你們卻來抓君上?」大祝樂於毀滅仲雪,與其說他帶著預設的罪責來質詢,還不如說是來濫捕無辜的,他們才會為保護主人而先行否定。
  他們稱呼仲雪為「君上」,讓仲雪震驚。木工們感到憤怒,對無法抓到兇手的憤怒,受到誣陷的怨恨。不知將怨怒朝誰發洩,那麼,就朝眼前酷烈的大祝與盾甲兵發火吧!
  衝突一旦爆發,就無理智可言,只有暴力與暴力相撞,如同毀滅的戰車裝配。甲兵舞殳棒,木工則掄大斧,戰鬥繃起生氣勃勃的緊張感,仲雪明白緊張感只會惡化雙方關係,但人們信奉暴力是逆轉的鋪路石——白石典一下撲到大祝臉上,酒卮、湯勺、切肉小匕首全在飛舞。「撇不清啦,只好跟你去做強盜!」他們護住仲雪,抬上昏迷的阿堪,從危巖嶙峋的瀑布下倒騰而出。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八節 夢二夜
  「狸首只來問訊,你們卻恨棒打人!」仲雪用前天酒席上剛學的方言抱怨,「為什麼要撒不必要的謊?」
  「狸首才不管什麼長劍大矛,先癩痢阿毛抓住再說!」一成咬牙:「不由分說先把你投入『宮淵』,用火烤你、拿水淹你,說是神判……這就是老甲魚的做法!」
  「什麼宮淵?」仲雪被無窮無盡的逼供怔住了。
  「大齋宮的玩意——不合她意的外族人都算『邪神的牲口』,女孩抓來做巫女,男孩練傭兵,算我們晦氣!趕進山裡去伐木、朝朝暮暮受盡勞酷。」
  這是橫向塞進咽喉逼迫仲雪吞嚥的真相,「我以為只有鹿苑的奴隸販子才那麼做。」
  一成齜牙一笑,鼓起上臂的烙印,「我們只是更老更強壯的山都人。」
  木客的忠誠度,來自比株連更殘虐的下場,沒有比公用奴隸更低的身份了,他們不因忠於仲雪再失去什麼,何況強盜的工作時間還更自由……俊爽的涼風,柔靡的螢火蟲,隨之共舞的是匍匐草甸的磷火,陌生人白骨鋪成的閃爍路標。這是個野獸比人更多、野獸吃掉更多人的年代,而人與人之間的戕殺,也絲毫未見遜色。
  伯增建議向鄞邑田獵官求助,搭他的船去安全地帶——仲雪不太瞭解這迷失的孩子,他常常走失好多天,怎能與那麼多人建起交情?
  田獵官的船泊在大禹陵下。最近兩個月他時來運轉,每賭必贏,「全是不義之財,統統花光吧!」以令人驚詫的態度把財物分給子民,為他們重建家園,還一船船地將奢侈品送進會稽山。他的艦橋掛滿藍熒熒的飛魚乾,像枯竭的海底奇觀。他用蜜汁噴侍女們,傻笑著掰碎蜂巢也砸過去,看她們被蜜蜂叮得尖叫。他一見仲雪就喊:「快快,把蜜酒給我的朋友!」渴壞了的仲雪悶了一大口。
  「聽說吳國入侵了?但我想肯定不是你,前幾年他們也鑽進大禹陵,在神巫的寶座上敲詐神巫。吳人最擅長像黃鼠狼一樣鑽過籬笆,哦我並不是說你有體臭,所以神巫在玩命擴充盾甲兵。」他一口氣說好幾個話題,讓人跟不上主次,「我不僅僅是鄞邑執政,還是大祝了。」他炫耀給仲雪看綬帶,這是神巫授予的,他渾身上下什麼都沒穿,就繫著這條綬帶。
  來來來,他示意——鄭重放置的屏風好看嗎?「這是我賭輸的,又從鹿苑贏回來,我父親生前的戰利品,吳越最偉大木匠雕制的四季中的一扇。」仲雪剛靠近觀摩,他就撲上來,把仲雪頂到屏風上,用力蹭他的胯骨,「我不會忘記那年颱風,你為我保存的顏面,我知道你對我也如我對你有同樣的感覺,我們之間的牽絲扳登……」仲雪頭暈目眩,不僅出於輕微失眠的小小興奮,還有執政在耳邊噴出的酒氣,「藥酒效力發作了吧?」
  「你給我喝了什麼?」仲雪怒吼,飛魚乾擺動魚鰭打轉,釘在牆上的鹿頭咧嘴笑……他早已熟悉的巫酒狂歡,此時的幻覺是多麼古怪和不合時宜,從來沒有合過時宜。仲雪用綬帶把他捆起來,「啊啊好作樂啊,我喜歡吳國強盜,臭烘烘……」他還呻吟著咯咯笑,後被弄疼了,尖叫「有刺客!」
  木工們剛安頓好阿堪,就看到仲雪跑下艙板,後邊追著蠻牛打手,和一群小蜜蜂。他們只好鑽進密林,順便挑走兩件上等獵具,沙地踩得唰唰響,還能聽到執政帶領護從扶住船舷齊聲大罵:「臭騙子!作弊的賊!吳國強盜!」
  一行人暫住進伐木人小屋。小屋被泥石流沖塌,半堵牆掛滿絲蘿,成群的夜鶯在籐枝間吟唱;小浦搭上成排硬木,改建成只能側身鑽入半地下的穴居,裡邊被灶煙熏得黑糊糊……大浦小浦都再也不能回到這個家。
  夜色深沉,野豬領著幼崽從硬木排上踏躍而過,露珠就從縫隙間滑落。
  仲雪又見到戴花環的麋鹿,它在迷霧縈繞的水面奔跑,四肢緊繃,它在水中的倒影——黑麋鹿窮追不捨。為擺脫黑鹿拚命泅水,白鹿伸長脖頸輕觸驛站的窗格,就像一位麻衣如雪的公子,夜半前來尋訪仲雪。
  「大護法,您通過答辯了嗎?」飛蛾小妖精站在麋鹿背上,敲了敲窗欞,月光如薄紗披在它們的肩上。
  小妖精就是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