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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這又怎能嚇住仲雪,「我喝了山都的酒,所以要把毒針紮在欺負山都人的惡徒身上!」仲雪的竹竿一下被白瀝削斷,尖銳的端口卻毫不停滯,直扎白瀝的肩膀;連白瀝的劍尖穿透了自己的胯骨也毫無感覺!
  「哈,原來是報滴水之恩。」白瀝獰笑,肩上的傷讓他的臉扭曲了。
  軀體也很快背叛了仲雪的勇力,他腿一軟——他的竹枝也被削成一節節,下一步他將被一下下肢解,黑屏又揮繩絆住他,「該死的野豬!」仲雪不禁脫口大罵,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嚴厲的髒話了,其實他挺喜歡小豬仔的。
  白瀝還在咧嘴大笑,忽然腳下棺木崩裂,他一個趔趄跳下樹枝——是整隊被綁的山都人朝同一個方向轉身,就像拔河甩動的尾部,一舉撞碎棺木。他們也在自救!而且還奮力救助仲雪。
  白瀝剛擰眉表達嫌惡,黑屏就出手橫推竹枷,整隊山都人被他側推翻倒,可怕的蠻力!這真是一對罪惡的搭檔。
  「看啊!」突然,黑屏叫道。
  松林裡冒起團團黑煙,風送來燃燒的松果氣味,璨然的火焰又被濕氣捲走,只有黑洞洞、猶如溶洞深處不可測的黑煙,在風中卷疊、繚繞。那是阿堪點燃的烽煙,他沒有點火工具,只能是向山都小孩借的。
  「就算點燃山火,也燒不著我們……嘿。」白瀝剛要發笑,地面顫動起來,起初是狗尾巴草輕擺的幅度,接著是轟然決堤,某種翻滾與錘擊的交替……一撅巨木凌然飛出松林之巔,如同不真實的幻象,接著更多!黑屏攔腰抱起白瀝,尋找藏身之處——頭頂上,巨型原木滾動著,壓倒幼苗、撫平茅草、滾下山坡,朝低窪地帶奔來,如同攻城略地拋擲的岩石,速度越來越快。巨木擊中樟樹,被蟲蛀空的樟樹一下碎裂,發出駭人聲響,棺木紛紛墜落,摧枯拉朽的喧嘩!
  又瘦又長的阿堪緊奔其後,一邊張牙舞爪地喊著禁咒之語,事後,仲雪抱怨他的聲音並不如他鼓吹的那麼響亮——
  百年來,伐木工把山都人的千年大樹砍倒了,運到楚國、吳國去造船、造海堤、造宮殿……山都人逐漸居無定所,暴露在人販子的眼皮底下,任由他們捉來綁去……白瀝和黑屏的所作所為,終於觸怒了可憐的小矮人,他們想方設法:讓更多山木滾下山來,砸翻了白瀝和黑屏。
  仲雪也差點死掉。
  「是幼年的山都人教我念動古老的禁語,降下天上的神木,砸死了歹徒。」阿堪在一片木屑和骨骸中扒出仲雪時,如此解釋。
  「愛逃跑的大騙子,你和小山都人一起把伐木工的儲備木材全推下山了吧,」仲雪無力地說,「當人們發現我和白瀝的屍骸時,還會說我們是一對相親相愛的異姓兄弟,遁世隱居,品德高尚。」
  「你這種庸俗的牙疼財主怎麼能理解神的心情?」阿堪笑得輕鬆愉快。
  他們沒有找到黑屏與白瀝的屍體,他們也不打算再找了,被砸碎的山都人顯然更多一些,倖存者簡直不知道該感謝還是哭泣才好,阿堪說起黑屏。
  黑屏是一個叫「屏塢」的地方領主的豬倌,他放養的豬被狼吃了,就挨了竹節笞刑,背上的肉全打爛了。他不服氣,追進深山,殺死狼群。發現了山都人的豬仔,從那以後,他就開始搜索山都人。搶奪山都人,最後變成綁架山都人,賣給海上鹿苑。殺戮矮小黝黑的山都人,作為一項給庸俗財主們觀看的表演節目,刺激而受歡迎……白瀝是後來加入的,比黑屏更可怕,他有白化病,按越地風俗,這種怕見陽光的男孩一般會被送給人做家務。
  「白瀝,他是卷耳大夫晚年的奴僕吧。」仲雪沉吟,也作為大夫最後的弟子……
  卷耳大夫死後,白瀝到處流落,變成海上鬥獸場的劍客,鹿苑是賭博和嗜血的盛宴:狗和野豬斗、野豬和熊斗、熊和人鬥。他曾經參加一場由八十一個鬥士參加的疲憊不堪的角鬥,血淋淋的砍殺,在海上他磨尖了牙齒,直到遇見黑屏。
  仲雪想像白瀝像殭屍一樣離開那座鬥獸場……卷耳大夫教給他的禮儀、廉恥、仁愛都去了哪裡?僅僅是命運的不公,就變成殺人的瘋子嗎?!白瀝的臉像鏡面一樣,映成仲雪自己的臉。他曾站在庭院中,看兄長的侍女們圍著磨鏡工,在陽光下輕笑,舉起濕漉漉的鏡子相互照耀,陽光在鏡面上跳躍……他從沒想過自己在鏡子中是這樣的:滿臉空虛,純粹在等待。
  他回到故鄉,最令他失望的是尊師的去世。師父的死,如同劍的斷裂,剜去他的內心。這種喪失,比他預料的還要巨大。這意味著,他在吳國境內成了徹底無人期待的人。
  倖存者的山都人相互攙扶著,又遁入更遠的山林,他們對苦難具有深沉的忍耐之心,仲雪與阿堪目送他們遠去。山都人將靜靜地走出人們的視野,他們祈望與世無爭的生活,但世俗卻充滿殘酷的生存競爭。一千七百年後,大約到宋代,除了筆記小說中怪談幾則,加上蘇東坡的短詩一首,大地上再也沒有他們的棲身之所。今天人們孜孜不倦地尋找著神農架野人的蹤跡,也許是出於深深的愧疚與懷念。
  「你知道嗎,山都人中也有小偷、也有醜八怪,他們也會打嗝放屁,並不像你所見的葬禮成員,每一個都那麼肅穆可愛。」阿堪忽然說。
  「即使他們長得像蚯蚓,也不代表我們有把他們全體碾死的權力。」
  漸漸地,看到鳳尾竹了,這說明接近森林的邊緣了。
  竹林中的水窪,一隻落單的野鴨在游水,它那悠然的態度,讓仲雪和阿堪都愣住了——倖免於難之後,聽著淙淙的水流,宛如天籟。
  「我一向不太瞭解自己的母親,」仲雪突然很想談點什麼,楚國是一個迷人、有教養、健壯而又腐朽的無賴;吳國正躍躍欲試想成為無賴具有競爭力的表弟;而越國,給了仲雪不同的感受,「她生下我不久就返回越國,越國一定有什麼東西比我們父子更吸引她……」
  「不如你留下來看一看,到底是什麼東西……」歌聲悠然而起,那是脫險的山都人在詠唄,送給他們的謝禮……阿堪平淡地說:「你聽到的,大約就是山都之歌。」阿堪一直秘密保護山都人,雖然靠的是拙劣的隱瞞,消極地往鹿苑青年的劍刃上打洞。玉石俱焚地朝加害人與受害人砸木頭,他嘲笑仲雪略帶虛榮的同情心,因為他更為踏實和自信。甚至不會被神乎其神的說辭所迷惑,發自內心地站在弱小者之中,可他實在是無能透頂,仲雪該對他改觀嗎?
  仲雪仔細聆聽,和讓他失眠的詠唄不一樣麼……他來到越國,他母親是越國女巫,會稽山的護法,於是越國的神巫要他繼承事業。
  「護法難道說做就做的嗎?我可是吳國人啊。」他告訴神巫。
  「越國人,吳國人,有什麼區別?」阿堪問。
  說來也是……在楚國人看來,吳國人就是識字的越國人。
  兩人都因為筋疲力盡和衣衫襤褸,沉默著、靜思著,漫無邊際地看著優哉游哉的野鴨,顯得比平時更嚴肅、更英俊。
第一集 春之篇·雨唄 第七節 妄念
  神巫看到了阿堪點燃的狼煙,派人上山,找到了仲雪。如果他答應留下來,他們將是他的家臣,順次坐在他的屋簷下等候調遣;如果他選擇離開,他們也不過是三江之間另一群陌生人。
  神巫也來了。他尊號「無杜」,是全越國巫師的頭子,他看起來就像一個老農夫。挽著袖子,拿麻繩當腰帶;捲起的下裳裡露出腳毛磨損得很厲害的、青筋畢露的小腿。
  「賭博、鬥毆是不被允許的,但人人都愛賭博、鬥毆,他們就跑到海上,妄圖逃避懲罰。」神巫簡略地說,令人摸不清他的態度,為尊位者總是曖昧不明、難以琢磨,這樣才好顯示他的威嚴。神巫還聽說了仲雪的幻聽,以及他向阿堪的求助,嚴肅地問:「他(指阿堪)有沒有對你唸咒語、扎針、噴酒、叮嚀你在滿月的深夜叫喊?」
  「沒有。」
  「很好!這說明他沒有向你撒謊。」
  原來無杜也認為巫術大多是謊言,難怪神學已破敗如斯。
  「既然是謊言,為什麼還要相信?」仲雪問。
  「為了內心寧靜,為了心存敬畏,有所畏懼,就不會變成一個邪惡無底的人。」
  「一個愚昧的善人,和一個剛強的惡人,您寧願挑選前者?」
  「如果是一個神智清醒的善人,那就更好。」無杜說。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呢?仲雪懷著神話和幻想來到這裡,代表最高幻想的神巫,卻一再把神話還原為乏味的現實。神巫無杜雖然固執,也有一種無視諛諂、毫無虛偽的氣質。
  仲雪並不想當護法,他走遍會稽山麓,認為神官們不過是更精明的騙子——雖然也有阿堪這種奇怪角色,但巫師的勢力如此根深蒂固,與海內外關係如此盤根錯節,難道變革不正應從神殿內部開始嗎?
  「考慮那麼多做什麼?如果你喜歡這兒,先住下來。不必現在就作決定,可以等你拜見母親之後。你的臉有點腫,牙疼嗎?」無杜一下掰開仲雪的嘴巴,把臭烘烘的手指伸進去,「放心,你不會因牙疼而死,你只是長智齒了,歡迎加入長大成人的行列。」
第一集 春之篇·雨唄 第八節 妄想
  終於可以拜見母親了!
  許多人對仲雪提起,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大女巫。即便母親是一個脾氣暴躁、每天都啃雞爪的老婦人,像父親一樣掉光了頭髮,仲雪依然會深深愛她。
  見面儀式定在海邊,仲雪留意到不少女巫站在海邊礁石上,對著升起的太陽唱歌,唱給沉入海底一夜的白晝之神聽,唱給化作泡沫、升上天空、在海浪中溺死或與鯊魚搏擊而死的男人聽,海風吹動衣裳,緊緊裹在她們身上……
  仲雪看到任何一個女巫的笑靨,都覺得像母親,尤其是手捧一套炫美盔甲沉入海水的小女巫,她的笑容多麼清朗……啊!母親將是他的人生新意義,他將聽取她的建議,為她調製飯食。為她揉肩搓背,讓她的餘生快樂安康,他幼年缺失的幸福,在她老年時相互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