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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節

  於光明一身便裝,坐在陳超旁邊,他昨晚也幾乎一夜未睡。上午早些時候他去鑒證科拿到了賈銘辦公室地毯纖維的檢驗報告,並為抓捕行動做好了一切準備。但陳超讓他再等等。
  根據陳超的建議,在法庭內外都佈置了便衣警察。不過於光明並未告訴他們這樣做是為了紅旗袍案。
  其實陳超也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辦,於是他決定等庭審結束再說。可即便到那時再抓捕賈銘,也會被很多人解讀為事後報復和政治陰謀,會嚴重影響黨和政府的形象。
  陳超甚至開始覺得自己不該來到庭審現場。雖然賈銘犯下的罪孽不可饒恕,但陳超還是禁不住站在他的角度看待這一切。正如他們昨夜談到的,所謂公平和公正,是人們站在特定角度而形成的觀念。然而無論賈銘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受到多少不公正的待遇,對無辜者的殺戮都應當停止。
  剛華——彭良心的辯護律師,正站起身來做結束陳詞。他要求對彭良心寬大處理,理由有三:一是彭與政府的合作關係,二是彭退還了被侵吞的國有資產,三是彭對手下員工的不當行為毫不知情。剛華特別提出了一個被他稱為「時代大環境」的概念。
  「是的,彭良心確實是低價買入土地,而後建成公寓樓高價賣出。但上海的房地產價格在那之前就已經開始飛速上漲,這並不是彭良心的這項工程獨有的現象。至於那塊土地的使用問題,項目一開始並未確定。給當地居民的賠償金也未談妥,不過那只是給錢多少的問題。為了項目按時開工,彭良心專門花錢僱用了一家拆遷公司,也許是那家公司的僱員太過心急了,才做出了那些不合情理的事。對此,彭良心一無所知。
  「對於西九區居民所遭遇的不愉快甚至傷害,我們深表同情和理解。但從長遠看,該房地產項目有利於群眾利益。難道廣大群眾還要過《七十二家房客》那樣的日子嗎?在改革開放的進程中,中國已經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對每個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全新的時代。我並不是要為彭良心的不當行為開脫責任,我要說的是,大家應該著眼當前的『時代大環境』。從宏觀上看,大家應當看到彭良心的商業運作對城市繁榮作出的貢獻。如果大家明年去西九區看一看,一定會看到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
  相當聰明的一番陳述。按照剛華的說法,彭良心作為一名商人,犯罪之時「出發點都是好的」,一切原因都在於當前的「時代大環境」。但他卻「忘記」了彭良心勾結貪官的事情。
  台下聽眾的反應不一。有的人在交頭接耳,有的人在默默自語。大家關注的都是自身的經濟利益,對於其他的沒有興趣。
  這時賈銘站了起來,開始做他的結束陳詞。
  他朝台下掃視了一眼,發現了坐在後排角落裡的陳超。他朝那個方向稍稍點了點頭,然後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他的樣子看起來自信滿滿,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奇異光彩。也許是上午的陽光在作怪吧。
  「按照對方辯護律師的說法,這場審判的結果似乎已經很明朗了,」賈銘說道,「彭良心將因『商業管理失職』而被懲處,而西九區居民將得到一筆拆遷安置賠償金。我大膽地預言一下明天的報紙頭條吧,是《市政府為人民討回公道》呢,還是《上海第一富商彭良心終落網》呢?一切就這麼結束了。有些人拿到賠償金會很滿意;有些人會選擇住進新建成的公寓樓;有些人會把一個大款的墮落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而有些人則樂於看到整個事件塵埃落定。
  「然而這樣的『滿意結果』背後卻留下無數未解的謎團。
  「彭良心,這樣一個五六年前還是街頭小販的傢伙,既不懂法術,又不會點石成金,怎麼就變成了上海第一富商呢?當年和他一起競爭地皮的有很多更具實力的地產商,為什麼他這樣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傢伙就能脫穎而出?即便他腳踩黑白兩道,可怎麼就能輕易獲取政府的土地批文,而後又剝奪了當地原有住戶的返遷權利?即便『拆遷安置』還是個新鮮事物,可他又怎麼能在政府眼皮底下強行驅逐了那些住戶?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背後有人撐腰!
  「是誰在給他撐腰?」也許我根本沒必要說得太明白,因為即便我說了,有些人也會說我是在造謠。
  「其實任何事情都能被解釋清楚,而任何罪惡都能得以開脫。下面在座的一位朋友曾經告訴我,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會得出不同的結論。這句話沒錯,但是他卻忘記了是誰在左右人們看問題的角度。」
  沒想到賈銘會把他的觀點用在這裡,陳超無奈地揉著太陽穴。
  「剛才對方辯護律師提到了『時代大環境』,」賈銘繼續說道,「其實這個概念並不是他的原創。我們時常聽到類似的說法,特別是回憶『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不是嗎?」
  「頭兒,我們要不要阻止他?」於光明對陳超耳語道,「這個瘋子到底要說些什麼?」
  「不,我覺得他不會太出格的。再等一會兒。」陳超說道。
  這場審判,是賈銘一人單槍匹馬面對彭良心及背後給他撐腰的官僚集團。這將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搏。再者說,陳超不想讓紅旗袍案影響到這場審判。因為這本就是兩個互不相干的案件。
  「當然,我們在這兒並不是要討論那些社會和政治問題,」賈銘繼續著他的陳述,「但是,那些在本案中承受了不可挽回的損失和痛苦的人們要怎麼辦呢?舉個例子,張培的父母,在被強行趕出家園後不久便飲恨離世。郎天平,被拆遷公司野蠻毆打之後全身癱瘓。還有劉國慶,他因為遭到拆遷公司毆打反抗了幾下而被拘留,他的未婚妻因此棄他而去……
  「看看他們的遭遇,大家覺得僅僅定彭良心一個『非法商業運作』罪公平嗎?」
  聽到這裡,陳超也有點困惑了。賈銘到底想幹什麼?這難道是他提前就計劃好的?「反腐敗」在這個年代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共鳴,這番激昂的陳述很明顯會為他贏得熱烈的掌聲,但這些對他來說重要嗎?
  難道賈銘真的要將每個人都推向深淵嗎?站在他的角度看,倒也真有這種可能。這也許是他最後的報復,也是終極報復。在賈銘看來,應該有人對「文化大革命」負責。在如今這個案子裡,政府希望以最小的政治影響盡快息事寧人。一旦賈銘如昨夜所威脅的那樣,讓所有貪官浮出水面並檢討之前政府的錯誤決策,將會是一場災難。
  為了維護黨的利益,陳超應該想辦法阻止賈銘。可現在已經到了結案陳詞階段,該說的都得說出來。他到底該怎麼辦呢?
  其實陳超並不認為賈銘嘴裡沒有把門兒的。倆人昨夜便已達成了心照不宣的妥協,約定在庭審過程中不做出任何過激的行為。如果賈銘希望陳超允許他完成庭審過程,就要遵守這個約定,況且陳超手上還掌握著那些照片。對於賈銘來說,陳超來旁聽庭審過程本身就是一種警告。如果他真的說了不該說的話,那麼面臨的後果就不單單涉及他自己,更涉及他的母親。對於這一點,陳賈二人都心知肚明。
  想到自己最終還是蹚進了西九區案這潭渾水,陳超感覺像吃了蒼蠅一般不舒服。
  但陳超還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對勁。可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呢?他試著靜下心來,以賈銘的角度去思考這一切。
  賈銘一定認為庭審結束之後自己就會被捉拿歸案。已經沒有退路了,對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他如何面對自己的失敗呢?作為本市最成功的律師,一直標榜著公平和正義,不久的將來卻要在法庭上因為殺人罪受到審判並低頭認罪。無論他如何為自己辯護開脫,結果都將是一樣的,那就是死。
  更有甚者,這一切還是會牽涉到他的母親。即便沒有那些照片,人們還是會探察到一些細節。
  可現在賈銘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陳超決定不再想下去了。也許賈銘真的瘋了。
  忽然間,賈銘開始咳嗽,他的胸部劇烈起伏著,面色鐵青。
  「控方律師,你還好吧?」審判長問道。他懷疑賈銘是否還能完成結案陳詞。
  「沒關係,老毛病了。」賈銘說道。
  法官在遲疑是不是讓他繼續說下去。一旦庭審進程就此被打斷,將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
  「對不起,我想給大家講一個與本案不相干的故事,」賈銘的話音裡似乎重新有了力量,「這是一個小男孩兒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遭遇。他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失去了家園,後來又以一種極端殘忍的方式失去了他深愛的母親。他的心靈因為這一系列遭遇深受創傷,從那以後他就像一棵發育不良的小樹一樣畸形地成長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其實覆巢之卵即便外表毫髮無傷,也是因為別人看不見它身上的裂痕!這個小男孩兒慢慢長大了,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為自己的家庭討回公道。可後來人們都說『文化大革命』是個善意的錯誤,是特定歷史時期一個可以理解的錯誤——小男孩兒絕望了。於是他最終選擇用自己的方式討回公道。
  「誠然,眾所周知,討回公道應該在這法庭之上,而不是用什麼自己的方式。可是,我們有專門審判『文化大革命』時期那些罪人的法庭嗎?或者說將來會有嗎?」
  陳超幾乎就要站起來的時候,賈銘又一次咳嗽起來。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嚴重,他的臉漲得發紫,然後又瞬間變得煞白,他的身體幾乎開始顫抖。
  法庭陷入一片寂靜。
  「請別擔心,就是個老毛病而已……」話音未落,賈銘便撲通一聲癱倒在地上。
  「他病了嗎?」於光明一臉驚訝地說道。
  陳超搖了搖頭。他懷疑賈銘這根本不是什麼老毛病,看起來出大事了。陳超忽然意識到,直到剛才,自己一直都忽略了一種可能性。
  這,也許是賈銘自我解脫的方式。
  台上的賈銘翻了個身,虛弱地對陳超做了個手勢。
  陳超站起身來,摘掉眼鏡,向法官出示了自己的證件,衝上台去。
  一位記者認出了他,大聲喊著:「陳隊長!陳超隊長!」
  陳超一個箭步衝到賈銘身邊,蹲下身子。現場的人們都驚呆了,個個不知所措。審判長走下台,猶豫了一下就走進了旁邊的休息室。接著審判員和書記員等也緊跟著離開了,就像是逃離犯罪現場一般。其餘人都一動不動。賈銘用微弱得只有陳超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沒想到一切結束得這麼快。不過,我的結案陳詞是不是能說完已經無所謂了。一切盡在不言中吧……這是給那些受害者家庭的支票,我已經簽過了。你幫我給他們吧。」說著,他從兜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陳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