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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節

  「呵,有意思。J先生。跟我名字拼音的首字母一樣。」
  賈銘依然顯得很鎮定,甚至有些大膽地跟陳超開起了玩笑。陳超也很明白,目前還不是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的時候。就像打太極拳一樣,一招一式都有它本身的順序,不必心急。
  陳超拿出那本《中國畫報》,放到桌上。
  「咱們就從照片開始,」他不緊不慢地掀開雜誌翻到照片所在的頁碼,「從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說起吧。」
  「哦?」賈銘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
  「講故事嘛,可以從很多種角度入手。但最方便的還是用第三人稱來講,您覺得呢?」
  「怎麼都成,反正是您來講。我聽說您以前學的是文學專業,怎麼就當警察了?」
  「『時勢造英雄』啊。您也知道,八十年代那會兒,大學生畢業都是國家分配工作的。其實大家基本上都沒的可選,國家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唄。小時候都有理想,長大了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不是嗎?」陳超用手指了指雜誌上的照片,「這張照片大概是六十年代初拍的,上面那個小男孩兒就是J,論起來他應該比我大幾歲。看看,照片上的他多開心多朝氣蓬勃啊,而且還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媽媽疼他愛他。你看他脖子上的紅領巾,我想,那時候他心裡想的都是將來如何為祖國建設作貢獻吧。」
  「陳隊長果然有作家風範,您請繼續。」賈銘說道。
  「照片拍攝的地點應該是一座洋房,大概跟咱們現在所處的這座差不多。照片上那個園子簡直跟咱們身後這個一模一樣呢,只不過照片上看應該是春天。您可能知道,這個老洋房飯店從前也是一處私宅。」陳超頓了頓,繼續說道,「六十年代初,國內處於『文化大革命』前夕,所有事情都開始逐漸走向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道路。不過咱們這位J先生的童年依然很幸福,他的祖父曾是一位成功的銀行家,新中國成立後家境也還算富裕。他是家中的獨生子,父母都在音樂學院工作。他很愛自己的母親,在他眼中,母親是一位年輕漂亮又聰慧的女子。最重要的是,母親也非常愛他。
  「的確,J的母親是一位出眾的女子。據說當年有很多人擠破頭去聽她的演奏會,為的就是一睹她的芳容。她在生活中很低調,可她的美貌和氣質還是被一位攝影師發現了,他煞費苦心地說服這位美麗的女教師為自己當攝影模特兒。於是在那個春天的早晨,他在她家中後花園為母子二人拍下了這張照片。那個明媚的早晨,大概是J先生童年時代乃至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他的笑容和陽光交織在一起,被膠片完美地定格。
  「可那張照片拍完沒多久,『文化大革命』就爆發了。J先生一家陷入到無休止的災難之中——」
  這時,白雲走進包間,打斷了陳超的講述。她用銀質餐盤端來了四碟小菜。
  「炸雀舌、糟鵝掌、清燉牛眼,還有薑汁魚唇,」她介紹道,「這些是我們這兒的特色菜品,都是按照前房主遺留下來的菜譜精心烹製的。」
  看來老陸為了準備這些菜頗費了一番苦心,幾乎到了不計成本的地步。拿那一小碟炸雀舌來說,就要殺死上百隻鳥。還有那份薑汁魚唇,鮮嫩欲滴,彷彿有生命一般。
  「順便說一句,這些菜讓我想起故事裡一些很殘忍的東西,」陳超說道,「難怪孔子說『君子遠庖廚』。」
  賈銘顯得有些不安。這正是陳超想要的效果。
  「來,咱們繼續講故事。『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像照片上那樣的美好時光就徹底遠離了J,」陳超拿起筷子夾了一片炸雀舌送到嘴裡,「他祖父過世了,他父親自殺了,他母親被人批鬥,而他自己則被人稱為『資產階級小孽種』。他家的洋房被別人搶佔,相依為命的母子二人被驅趕到破敗的閣樓裡。後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發生了什麼事?」賈銘拿筷子的手顫了一下,本己夾起的一隻牛眼重新落回盤裡。
  「現在我就要講到整個故事最殘忍的部分了,」陳超說道,「不過對您而言這段故事應該沒什麼意義。所以我還是唸唸草稿好了,免得我遺忘細節。」
  陳超掏出筆記本,上面記著他之前瞭解到的情況。當然,坐在桌子另一側的賈銘是看不到本子上的內容的。陳超清了清嗓子,開始根據筆記臨時「拼湊」故事。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人們在洋房外牆上看到一串反革命標語。當然,那標語不是當時還年少的J所寫,他甚至都毫不知情。但大家都懷疑是他幹的,於是他被關進小黑屋『隔離審查』了。一個孩子,被單獨關在陰暗的房間裡,每天能見到的,只有當地居委會工作人員和一個姓田的男人。這個姓田的傢伙是駐音樂學院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頭頭,是唯一有權力釋放J的人。支撐著J熬過那些日子的就是對母親的思念。他曾經發誓,絕對不讓自己的母親受一丁點兒委屈,更不會留下她孤身一人。所以他一直沒有『認罪』,也沒有選擇步他父親的後塵。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出去和母親團聚,一切都會好起來,那張照片上的幸福場景一定會重現。
  「然而對於一個小男孩兒來說,這麼硬撐著談何容易!很快他就生病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有一天下午,一位居委會領導把他放了出來。那位領導並沒有向他解釋這其中的原委,只是告訴他,可以回家去了。
  「於是J飛快地趕回家中。上樓梯的時候他的腳步很輕,生怕驚嚇到家中的母親。站在門口,他一邊想像著重逢的情景一邊掏出了鑰匙。他已經迫不及待要撲到母親的懷裡。
  「可打開房門之後,眼前的一幕卻讓年少的J終生難忘:母親正光著身子和那個叫老田的傢伙做著苟且之事。她赤裸的臀部迎合著那男人的每一次動作,她嘴裡正發出一陣陣呻吟……
  「不知是因為吃驚還是憤怒,J轉身衝下樓梯。這一切對他來說猶如一場噩夢。對於當年還是個孩子的J來說,母親在他心目中神聖的形象,被這齷齪的一幕擊得粉碎。他感到自己身處地獄之中。
  「J的母親看到兒子轉身離去,不顧自己還光著身子,當場追了出去。看到母親追來,J加快了腳步。他的意識已經模糊,無法辨別身後的聲音是因為有人摔下樓梯還是整個世界的毀滅。他跑下樓梯,穿過庭院,頭也不回地衝出大門。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跑。家中那齷齪的一幕似乎依然縈繞在眼前:母親緋紅的臉頰、晃動的乳房、濕漉漉的頭髮,還有房間裡淫靡的氣息……
  「一路奔跑,J一直沒有回頭。那情景猶如一塊通紅的烙鐵,深深地在他的心底燙出了一塊傷疤——一個赤身裸體、披頭散髮的女人、瘋狂地追逐著他,就像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心魔……」
  「你不用描述得這麼詳細。」忽然,賈銘用沙啞的嗓音說道。他看上去有點恍惚,彷彿遭受了重重的一擊。
  「不,這些細節對於分析J的心理狀態發展非常重要,也有助於我們理解他的心理。」陳超微笑著說道,「來來來,繼續講故事。J一直跑回到居委會關押他的小黑屋,然後一下暈倒在那裡。在他的潛意識裡,只要待在那間小黑屋裡,母親就還會在家中等他回去團聚。這是一種心理作用,跟有些人妄想通過回撥時鐘指針來逆轉時間是一個道理。在那個小黑屋裡,他沒有意識到母親己在那個下午死去了。
  「當他最終醒來的時候,發現一切都變了。家中的閣樓已經空空如也,只有牆上掛著母親的遺像。對J來說住在那裡已經沒有意義了,於是他選擇了搬家。」說著,陳超合上了筆記本,「我覺得沒必要一句一句地把隨後的事都讀出來。簡言之,他經歷了無數的打擊、背叛、沮喪和憤怒。這一切感情在他心中堆積、發酵,逐漸變得扭曲。『文化大革命』之後,J考上了大學,畢業後獲得了法學學位。當時很少有人對法律這種東西感興趣,但為自己家庭尤其是母親平反昭雪的強烈願望支撐著J選擇了這個職業。從那時起,他就開始窺探那個老田的情況。
  「但將所有的『文化大革命』中的『三類人』都加以法辦,是不可能的。政府也不希望人們總是沉浸在過去的混沌之中。再者說,即便J成功將老田告上法庭,也不可能以謀殺罪判他重刑;相反這樣做很可能讓母親生前的痛苦成為人們的談資。
  「於是J決定用自己的方式討回公道。在他看來,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有情可原的,因為他別無選擇。他報復了老田,但在外人看來卻像是老田遭遇了一連串不幸。後來J將報復對像擴展到與老田有關的人,包括他的前妻和女兒。如貓戲老鼠一般,他欣賞著老田一家人長時間的痛苦,就像是大仲馬筆下的基督山伯爵。」
  「聽起來還真像是基督山伯爵的邏輯,」賈銘插話道,「難道真會有人按照那本書的邏輯報仇嗎?」
  「呃,我是『文化大革命』時期讀的《基督山伯爵》。說來也很有趣,當時很多西方文學作品都被禁掉了,那本書居然還在出版發行。您知道為什麼嗎?聽說江青對它的評價還不錯。事實上,那時候她就是在報復那些曾經蔑視過她的人,就是按照基督山伯爵的邏輯。」
  「這種女人,」賈銘的語氣像是一位看客,「三十年代在上海就是個三流演員而已。」
  「但她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合情合理的。我們現在暫且把她擱到一邊,」陳超伸筷子夾了一隻牛眼,那隻眼似乎一直在瞪著他,「這其中有一處區別:基督山伯爵除了復仇之外還有自己的人生。而我們這個故事的主人公J先生,復仇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切。」
  「我不同意您的說法,」賈銘一邊說話一邊試著去夾魚唇,卻沒能夾起來,「按照你之前的說法,J先生應該成了一名不錯的律師,他怎麼就沒有自己的人生了呢?」
  「理由有二。第一是因為職業理想的破滅。作為一名律師,他很快就發現憑借一己之力很難維護正義。從前,那些大案要案的審理,都由領導們拍板決定。而到了九十年代,金錢交易與腐敗又侵蝕著社會的公正。隨著律師這個行當變成某些人撈錢的工具,J越發覺得自己長期以來對原則和理想的堅持變成了時代的笑柄。」
  「陳隊長,您怎麼能這麼說呢?您是一位優秀的警察,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為正義而戰吧。別告訴我您的理想也早就破滅了。」賈銘說道。
  「說實話,這也是我再一次報名學習文學的原因。我正在寫的這個小說也是此次學習的一部分。」
  「哦,怪不得很久沒在報紙上看到您破案的消息了。」
  「喲,看來賈先生一直很關注我啊。」
  「哪裡哪裡。最近報紙上天天都是關於那個連環殺人案的,好多警察都挺露臉的。您是警察中的精英,」賈銘裝做很欽佩的樣子舉起酒杯,「在報紙上老看不到您,我倒是有點想您了呢。」
  「咱們回到正題。對於J先生來說,第二個理由或許更關鍵,」對於賈銘的舉杯,陳超並未回應。前者似乎已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居然開始在酒桌上討好他了。「J有個難言之隱——他無法與女性發生性關係——這是嚴重戀母情結導致的結果。也就是說,在他潛意識裡,母親是他的性幻想對象。從其他任何角度看他都是個健康的成年男子,但母親赤身裸體的形象,在他心中永遠是個揮之不去的陰影。這陰影遊蕩在他如今的慾望和過去的悲慘經歷之間,讓他不能擺脫。無論事業上多麼成功,他都過不了正常人的生活。對J而言,真正的正常生活,早已被定格在母親牽著他的手所拍的那張照片上。而那個下午母親赤裸著摔死在樓梯上的一幕,徹底擊碎了那美好的畫面。之後的這些年,他為了保守秘密並擺脫心魔,耗盡了全部精力。」
  「陳隊長,您活像個心理學專家,」賈銘話音中帶著嘲諷,「我真不知道您還學過心理學呢。」
  「我只是讀過一兩本相關的書籍。您一定比我懂得多,這也是我請您來替我出出主意的原因。」
  這時,又傳來一陣敲門聲。白雲走進包間,端著一個大號餐盤,上面擺著一個玻璃罐子,一個裝滿蝦的水晶碗,還有一個小小的火爐。那些蝦被浸在特製的醬湯裡,卻依然活蹦亂跳。火爐底部鋪了一層木炭,上面覆蓋著一層被燒到通紅的鵝卵石。
  白雲首先把鵝卵石弄進玻璃罐子,然後將碗裡的蝦倒在滾燙的鵝卵石上。伴隨著滋滋作響的聲音及升騰的白色煙氣,那些被燒成通紅的蝦都蹦了起來。
  「它們就像那些受害者一樣,明知必死無疑,卻還要拚力掙扎一番。」陳超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