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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節

  「不好意思,我把名片搞混了。我叫陳超,是上海市公安局的。不過我的確也是中國作協的成員。」
  「哦,陳隊長。我好像聽說過您,」向子龍說著,將陳超讓進家中,「不過不知道閣下今日上門有何貴幹?是以詩人的身份還是以警察的身份呢?」
  說著,他給陳超倒了一杯茶,給自己的杯中也續了一些水。他走路時一瘸一拐的。
  「向教授,您的腳扭傷了嗎?」
  「不是,我三歲那年得了小兒麻痺症。」
  「不好意思今日貿然登門找您是為了調查一件大案,需要向您瞭解一些事情。」陳超在茶几邊一個塑料折疊椅上坐了下來。茶几看起來是定制的,比常見的長出一截。環視四周,他看到牆上有一個巨大的書架。除了這兩樣,房間裡就沒什麼別的大件傢俱了。「是關於梅老師的事,她是您的同事吧?」
  「梅老師?沒錯,她的確曾是我的同事,可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你們問這些幹什麼?」
  「您別誤會,我們要調查的案件並不牽涉到梅老師。但一些關於她的事情對我們的調查有幫助。您提供的信息我們都將嚴格保密。」
  「您該不會是以她為題材寫詩什麼的吧?」
  「您為什麼這麼問?」
  「幾年前曾經有人向我打聽過梅老師的事,我當時拒絕了他。」
  「那是個什麼人?您還記得他的姓名嗎?」陳超問道。
  「我也忘了他叫什麼了。不過我記得當時他給我看過身份證的。他自稱是一位作家。估計是蒙我呢。」
  「您能給我詳細描述一下那個人嗎?」
  「好像三十出頭吧,要麼就是三十四五歲。很有教養,但說的話有點莫名其妙。我就記得這些。」向子龍喝了一口茶,「整個城市都沉浸在一種集體懷舊的氛圍裡,關於那些曾經是顯赫家族的故事特別流行,就像那部《上海的紅顏薄命》。我憑什麼讓別人拿著她的故事去換取名利?」
  「向教授,您做得沒錯。那所謂的作家企圖拿著梅老師的遭遇去牟利,的確令人無法接受。」
  「是啊,她當年受的屈辱夠多了!」
  向子龍顯得有些激動。作為一名仰慕過梅老師的異性追求者,他此刻的情緒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屈辱」一詞證明,他瞭解一些內情。
  「向教授,我向您保證,我絕對不是為了編故事騙錢才來拜訪您的。」陳超說道。
  「但是您說是關於一件案子……」向子龍還是有些遲疑。
  「目前,我不方便詳細說案子的事,可以告訴您的是,兇手已經殺了很多人,如果我們不抓住他,他還會殺死更多的人。」說著,陳超拿出那本雜誌和其他照片,遞給向子龍,「您可能看過這本雜誌吧?」
  「哦,還有這些照片,」向子龍急切地翻看著照片,臉色蒼白。他走到書架前,拿出一本相同的《中國畫報》,「雜誌我這也有一本,這些年我一直都留著它。」
  向子龍保存的這本雜誌中間夾著一個系有紅絲帶的書籤,翻開正是梅老師照片所在的那一頁。書籤很新,上面印著東方明珠電視塔。這座電視塔是九十年代才建成的上海的地標建築。
  「都這麼多年了,關於這張照片一定有許多故事吧?」陳超問道。
  「是啊,說來話長。『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你多大?」
  「還在上小學。」
  「那您知道『文化大革命』爆發的背景嗎?」
  「當然。不過,您還是從頭說起吧,向教授。」
  「在我看來,一切從六十年代初就開始了。當時我剛被分配到音樂學院,而梅老師己經在那兒工作兩年了。她集美貌與智慧於一身,是學校裡最出色的女教師。陳隊長你別誤會我的意思。對於我來說她更像是個良師益友。當時在學校裡不能演奏那些古典名曲,只能吹吹打打一些簡單的革命歌曲。我為此感到非常苦惱。如果沒有她的鼓勵,我也許就放棄音樂之路了。」
  「正如您所說,梅老師當年在學校裡是最出色的女人。那麼肯定有很多人仰慕她,甚至追求她。您聽到過這樣的傳聞嗎?」
  「您什麼意思?」向子龍盯著陳超問道。
  「向教授,我並不是要對梅老師不敬,請別誤會。為了調查,我需要瞭解各種情況。」陳超趕忙解釋道。
  「沒有,我從未聽到過這樣的傳聞。像她那種出身的女人得夾著尾巴做人,一旦鬧出緋聞就意味著災難。當年那種政治氣氛你們這些年輕人可能很難理解。那個時候,全國都沒有一首真正的浪漫情歌。」
  「那是因為當時毛主席希望人民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革命和建設之中吧……我聽說她丈夫也在音樂學院工作,是嗎?」
  「是的,她丈夫叫明德仁,也是學院的老師。他沒啥特別的。他們二人的婚姻在我看來就是父母包辦的。明老師父親曾經是個大財閥,而梅老師的父親是個努力討生活的小律師。當年的明府在上海灘也是顯赫一時的豪宅了。」
  「嗯,對於那座豪宅我也有耳聞。他們的婚姻生活有什麼問題嗎?」陳超不明白向子龍為什麼要提到包辦婚姻。
  「我不太清楚。不過大家都說明德仁配不上梅老師。」
  「好吧,」陳超意識到,在向子龍眼裡,沒人配得上梅老師,「那麼,您是怎麼知道這張照片的?梅老師向您提起過嗎?還是說給您看過這本雜誌?」
  「都不是。當時我們在同一間辦公室,有一次我偶然聽到她與那位攝影師講電話了。所以我買了一本那期雜誌。」
  「照片上她穿了一件旗袍。您後來見過她穿那件旗袍嗎?」
  「沒見過,而且拍那照片之前我也沒見她過穿。她有許多件旗袍,演出的時候常穿。但從來沒穿過照片上那件。」
  「梅老師是因為那張照片惹上麻煩的嗎?」
  「我也不知道,反正照片發表沒多久『文化大革命』就爆發了。她公公去世了,丈夫也自殺了,罪名是反黨反革命。而她也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被趕出豪宅,住進『牛棚』——一間小閣樓裡。而明府被一些『革命群眾』佔據了。當時梅老師遭受了最屈辱的迫害。」
  「她就是因為這個死去的嗎?」
  「關於她死去的那些情況,」向子龍喝了一口茶,彷彿在回憶著什麼,「我的回憶可能有靠不住的地方,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了。」
  「我理解,畢竟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不過您不用糾結於細節是否準確。您所說的一切我都會去二次核實的,」陳超也喝了一口茶,「看看這張照片吧,真應了那句話,紅顏薄命啊。我們應該為她做點兒什麼。」
  這句話讓老教授一驚。
  「你是說真的?」向子龍說道,「是啊,你們警察也應該為她做點兒什麼了。」
  陳超點了點頭。他怕打斷老教授回憶的思路,就沒說什麼。
  「年輕人,你應該聽說過當年那些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在大專院校裡的所作所為吧?」向子龍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陳超的回應,「在那個時代,他們自稱代表正確的政治立場。我們學校也來了一夥,他們打著對知識分子進行再教育的名義無惡不作。我們這些老師很快給那些人的頭目起了個外號,叫『革命行動同志』。為什麼呢?因為那傢伙到處跟人宣揚他的那些『革命行動』。其實他幹的無非就是批鬥、毆打、咒罵我們這些所謂的『階級敵人』。可我們這些教書匠除了背後給他起個外號,還能做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