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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

  於:這就叫因果報應吧。他鄰居也這麼說。
  翁:報應?可能是吧。可當年那麼多紅衛兵和造反派,又有多少受到制裁了?反正我知道的只有這個老田。他離過婚、丟過工作、蹲過監獄,好不容易開了個飯店還鬧到破產,最後癱瘓在床……
  於:哎,翁先生,等等。細節,說細節。
  翁:「文化大革命」之後,他老婆接到過匿名電話,說他在外面和別的女人亂搞。他們的婚姻就此結束。說實話,這老田的確算不上啥模範丈夫,可後來他那些風流韻事也沒查到什麼真憑實據啦。沒人知道是誰打的那個匿名電話。後來,廠子裡迫於上級的壓力開除了老田,還把他送去法院判了刑。他老婆的事兒更懸,三十出頭跟他離了婚,開始和別的男人約會,結果沒過多久她跟人上床的照片就被公開了。那可是八十年代初啊,出了這種醜聞,她就自殺了。於是田陌搬回去和她父親老田一起住。再後來老田借了一筆錢,開了個小飯館。可沒到一個月,就出了顧客集體食物中毒的事。他們請了個律師,把老田告上法庭。最後老田賠錢賠到破產。
  於:是很詭異,那個年代很少有人會因為這種事上法院告狀。
  翁:你知道他怎麼癱瘓的嗎?
  於:因為中風吧?
  翁:飯店關門之後他感覺很失落,每天泡在麻將桌前跟人賭錢。後來被民警抓住,算是「二進宮」了。交了一大筆罰款,又被狠狠教育了一頓,回到家就中風了。
  於:真是報應。現在說說為啥田陌命不好吧。
  翁:她從小就沒過幾天好日子。雖然學習成績很好,可在高考那天被一輛自行車撞了。其實當時她沒受啥傷,可撞她那位非要帶她去醫院檢查。結果檢查完,考試時間也錯過了。
  於:那屬於交通事故,人家騎車的是對她負責。
  翁:可能吧。可是她第一份工作又怎麼說呢?
  於:工作怎麼了?
  翁:當時她等不起來年再考了,於是就到一家保險公司當了個業務員。其實這工作不錯,能拿到不少提成。畢竟當時保險還是新鮮事物。可她才幹了三四個月,就有人給老闆寫匿名信告狀,說她在跑業務的時候「亂搞男女關係」。她老闆出於保護公司形象考慮,炒掉了她。
  於:呃,這只是她的一面之詞吧?
  翁:我以前也這麼問過她。可是一個姑娘家有必要編這樣的故事擠對自己嗎?
  於:她自己對「命不好」這事兒怎麼看?
  翁:她似乎一直無法走出這個陰影,後來她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災星了。她試著找其他工作,可是總找不到。直到最後才到了那家低檔賓館,幹上了這輩子最後一份工作……
  於:她怎麼想起來對你說起這些的?
  翁:她的自卑感很強。我們第一次正式約會的時候,當我談到我倆的將來,她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轉運了。如果不是那次電梯故障,她絕對不會跟我約會的。她有點迷信,覺得那次電梯故障是天意。你們也知道,她碰上的倒霉事兒太多了。
  於: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打算娶她嗎?
  翁:我們算不上正式戀愛吧,不過我們覺得那是早晚的事兒——只要我離婚了……
  陳超很快聽完了磁帶,可他發現於光明幾乎沒發表什麼評論。以往查案,那傢伙有時是會發表自己的看法。在這次的書面記錄裡也沒找到於光明的看法。
  陳超站起身來,準備去煮一杯咖啡。這個早晨溫度很低。窗外,一片枯葉從樹上飄落,在風中飛舞。陳超想起,自己多年前讀過的一部故事中也寫到過這種情景。
  他把煮好的咖啡放在床頭櫃上,拿著錄音機重新躺到床上。
  這會兒他腦海中浮現出於光明下圍棋的樣子——棋盤上黑白雙方激戰正酣,但局面尚不明朗——就像手頭這件案子,至少現在還是如此,說不清道不明的。
  說不清道不明。那個翁先生提到伴隨田陌一生的「厄運」之時,也是這麼說的。
  老田算是罪有應得了,但「文化大革命」時大多數像老田這樣的傢伙依然逍遙法外。俗話說,殺雞儆猴。估計老田就是那只「雞」了,這也是他的命吧。
  可田陌的事又怎麼解釋呢?高考那天被自行車撞上也許就是個交通事故。可後來那封匿名信就應該是惡意攻擊了。當時她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誰會那麼恨她?
  忽然,陳超的手機響了。
  打電話來的是那位叫白雲的姑娘。電話那頭的她柔聲說道:「一起去城隍廟市場吃頓飯吧,我知道你喜歡那兒的小籠包。」
  這倒是個好主意,至少可以稍微輕鬆一下。再說,跟這丫頭聊聊,對寫論文和破案也會有些幫助。
  沒等他回話,白雲就搶先說:「那兒有不少賣旗袍的時裝店呢。雖說檔次不算高吧,起碼挺時髦的。還有賣復古款旗袍的呢。」
  復古款旗袍?陳超一愣。
  「那咱們一會兒就在南翔小籠包店見面啦!」
  這可是為了查案,陳超自語道。雖說跟這丫頭在一起挺不自在的,不過到時她也能充當一把時裝顧問了。
  為啥跟白雲在一起就那麼不自在呢?難道她是傳說中的紅顏禍水嗎?自己在論文寫作過程中讀了不少東西了,許多資料中倒是不乏類似描述。他曾經讀過一份文學評論,文章作者認為崔鶯鶯之類的女子,就像現如今有些歌廳女服務員一樣,出身不夠清白。
  還是換件衣服收拾一下抓緊出門吧,陳超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一副疲態。
  二十分鐘之後,陳超來到城隍廟市場,發現自己無意間走的還是以前常走的那條路。
  對大多數上海人來說,城隍廟本身沒什麼吸引力。在他們眼裡城隍廟只是附近這座市場的名字而已。這是一個主要經營當地小吃和雜貨的市場,每到廟會時節就到處是各種小攤。而陳超感興趣的其實是那些小吃,像鴨血湯、小籠包、切糕、三鮮水餃、牛肉麵、炸豆腐和酸辣粉什麼的……好吃又不貴。在那個吃大鍋飯的時代,大家都掙著很少的錢,吃著粗茶淡飯,但依然很快樂。
  這裡的一切都在發展。豫園附近也建起了高樓大廈。這園子本是古代的私人園林,完全按照中國南方古代藝術風格建造,到處是古色古香的亭台樓閣。陳超小時候常常跟隨父母去豫園遊玩。當時他覺得,去不了有天堂之稱的蘇杭,來這裡體驗一把也不錯。
  穿過豫園,就來到了九曲橋邊。顧名思義,這座橋共有九道彎,曲折迂迴。橋上站著一對老夫妻,正在向深不見底的池中撒著麵包屑,看到陳超走上橋來,他們衝他點了點頭。天氣很冷,應該不會有魚浮上來吃食吧,不過這對老人依然在等待。走下九曲橋,就到了著名的南翔小籠包店。
  飯店一層的佈局似乎跟過去有些不太一樣了。顧客們排著長隊等待進店,望眼欲穿地看著廚房的窗戶。似乎永不停歇的廚房裡,廚師們在長長的木質台桌邊熟練地把蟹肉和豬肉餡兒混合在一起。陳超沿著旋轉樓梯走上二樓,在這層就餐要花兩倍的飯錢,但依然是人聲鼎沸。於是他轉身上到三樓,在這一層吃飯,一個包子要賣三個包子的價。這裡的桌椅都是老式的,不過實際坐上去並不太舒服。這層的人終於少了點。陳超選了一個靠窗的席位坐下,在這個位置能看到不遠處的湖水。
  一位服務員走過來,為他倒了一杯茶。這時白雲從樓梯間走了過來。她身材修長,穿一件白色的人造革風衣,腳上是一雙高跟鞋。陳超接過她的風衣,發現她裡面穿了一件改良款的露背旗袍,完美地勾勒出了她的曲線。聖人的一句話立刻浮現在陳超的腦海中——女為悅己者容。
  「剛才你走過來的樣子,還真挺像早晨天空中的白雲呢。」陳超說著,點了四籠蟹肉小籠包。服務員寫菜單的時候偷偷瞄了坐在旁邊的白雲一眼。
  「陳大探長今天對我態度不錯嘛。」白雲看起來對他的讚美頗為受用。她把錢包拿出來放在桌上,那包的顏色倒是很配她身上這件旗袍。
  「真是秀色可餐啊。」陳超笑道。
  「你變浪漫了。」說著,白雲變戲法似的拿出幾個酒精棉球,把倆人的筷子一一擦過。這裡是老上海飯店中僅有的幾家不用消毒碗筷的店之一。
  「準確點兒是懷舊。」陳超一邊說一邊用薑片蘸著醋。有個裝醋的盤子邊上破了個小口,看著眼前的一切,他依稀回想起多年前和表兄裴山一起來這裡用餐的情景。
  七十年代早期,裴山成了第一批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青中的一員。離開上海之前,他帶著陳超來到這家小籠包店吃飯。那時這家店與其他飯店一樣,只為「堅持艱苦樸素作風」的勞動人民服務。在當時那個年代,享用美食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方式。為了革命,大家都是一日三餐粗茶淡飯。許多高檔飯店因此關門了。南翔小籠包店由於價格低廉,是幾家倖存的店面之一。當時一籠包子只要兩毛四分錢,勞動人民吃得起。那個下午,裴山和陳超耐心排了三個多小時的隊才吃上那頓包子。最後他們點了很多,一人四籠。看著那讓人垂涎欲滴的包子,裴山感歎道:「啥時候我才能再回上海吃上這美味的包子呢?」